那樣一個月夜,月夜下樹林裏微過的秋風,當我緊緊地躲在大立的懷裏時,也聽到了大立那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我抬起頭來向他提議:“我們趕緊走吧,你也這麼害怕。”

“傻瓜!”大立顫栗著把我摟得更緊了,似乎要將我融進他的身體裏似的,我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不明白大立為什麼突然失去了平日裏的幽默和從容,變得越來越生硬無禮。那個晚上,待我最終明白時,我哭了,哭得很傷心,那一瞬間,我的整個世界都傾塌了,對大立充滿了厭惡。當然這也是等到後來我才明白,那不是他的錯,那粗魯也正是他的青澀和純真。

從少女的清純到女人的曖昧也就那麼一步之遙,那個夜晚,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成人世界的晦澀。那片黑夜下的樹林,成了一座分水嶺,之前,我愛大立是快樂單純的,那之後反而別扭躲閃起來,總不如從前那樣大方,不自然中似乎藏著諸多隱秘。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相愛,總在月上柳梢,我們手牽著手,幾乎逛遍了這座小城的每個角落。我就像一炷香,嫋嫋娉娉,慢慢燃燒著自己,也熏暈了大立。我倆在這香霧中流連飄焉。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大立是不是也這樣認為,我不知道。

人們都以為我們很快將會開花結果,各自的父母甚至做了相應的準備和計劃,展望著美好的未來。可是事情卻發生了突變逆轉。我還記得我媽當時扼腕歎息著一句話:你這一輩子是葬在他的手上了。當時躺在床上傷心欲絕的我卻並不十分信服我媽的這個預見,我想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要找一個比他大立好一千倍的。

暫且不說這個世上有沒有比大立好一千倍的男人,即使有也無濟於事,你會無動於衷,世上似乎隻有那個人和你是同一震顫頻率,但這頻率一旦紊亂,就具有很強的殺傷力。最後證明,還是我媽的預見卓爾不群,最起碼,我人生的三分之一耗在了他大立的身上,而且是白白的消耗。

我和大立的愛情怎麼就亂了陣腳的,我真的不知道,一點預感都沒有,似乎頭一天我們還相親相愛、海誓山盟,第二天他的一位死黨卻告訴我:“大立要結婚了。”

“結婚?他怎麼沒和我商量啊?”我誤以為他要和我結婚,竟說了一句後來成了笑柄的冷笑話。

“不是。”他的死黨撓著頭,大概不知如何開口:“他是要和吉美結婚。”

“什麼?那個日本女人嗎?”

“是的。”

這個消息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震得我頭暈目眩。這怎麼可能呢?但這不是可能,而是事實。我歇斯底裏,筋疲力竭。媽媽流著淚寸步不離地守護著我,嘴裏不停地叨嘮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而我在看似快要斷氣的抽噎中慢慢蘇醒過來,似乎頭一天還和大立相愛著,細想起來,這其實是我全身心投身於愛中的一種錯覺,他大立的心近來是在悄悄冷淡和疏遠的,隻是我愛到弱視而已。

當我搖搖晃晃終於從床上爬起來時,小城埋在一片雪白之中,那雪,少見的大,紛紛揚揚,寂靜肅穆,像是在祭奠我死去的心。

3

就大立那種性格來說,娶個日本老婆也未必會去日本生活,他之所以會去日本也算是報應,至少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但在那裏一待就是十一年,這恐怕連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說他的妻子吉美是日本女人也不完全對,她是個中日混血兒,我知道她的父親是個日本遺孤,他為何會留在中國,一直到後來我也沒有弄清楚,我想還是因為我無心去問的緣故吧。中日合璧生下的吉美確實很有跨越感,無論是長相、智力,還是生存空間。但這些都不應該是能夠影響大立做出選擇的因素,他不是個事事有所圖謀的人。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當你用心去細想一個人的時候,卻會越想越模糊,特別是想一個你刻骨銘心卻又離你而去的人。可我不想又做不到,大立他為什麼會毫無預兆地撇下我而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妻?假如讓我跟他一塊去死,我不會心甘情願,但我不會害怕,因為有他。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我的初戀誓言。

吉美嫁給大立後沒幾年,她的父親便帶著中國夫人去到日本居住了,留下她和弟弟在中國生活,準確地說,隻留下了她,因為弟弟遲早也是要去到爸媽身邊的,他之所以暫時留下來,隻是一時所需,幫一下姐姐和姐夫。

大立當時從單位辭了職,承包了一個工程車隊,事業如日中天,正需要人手,妻子和妻弟如同他的左手右臂。回到日本的老丈人也很高興,便空郵了一輛福特轎車給他的孩子們,說是為虎添翼。那個時候,私家車還不多,但所有人都沒想到,正是這輛車,頃刻間讓大立傾家蕩產,陷入絕境。禍是小舅子闖的,兩死一傷,小舅子自己也傷得幾乎麵目全非,經過全力搶救總算死裏逃生,後期便去了日本治療,但大立傻了眼,對方恨不能讓他以命償命,經過多方協調,處理賠償之後,已無立錐之地。

“去日本吧。”吉美知道日子無法再過下去了,大立雖然知道天不會塌下來,但他很清楚此時離開一段時間是最明智的選擇,他當時默想隻當是出去轉一圈吧,養精蓄勢,東山再起。可他再也沒有想到,這一圈轉得太久了,耗費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光景!他說他很多次想到回來,似乎一切也都準備就緒,可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是沒能成行。

路不走到絕境,人是很難下定決心去改變什麼的,促使大立最終決定回國的原因當然是他和吉美離婚了。什麼原因離的婚,我知道在他輕描淡述的話語中是有所避諱的,因為單純為錢離婚的夫妻不多,何況他大立,什麼時候拿錢當回事過,錢不可能成其為離婚的原因。後來吉美很快嫁給了一個日本男人,大立偶爾會在酒後拿“女人怎麼會這樣”之類的話來反詰我,好像是我背叛了他似的,他忘了他作為男人當年也曾那樣。在他七零八落的斷敘中,我拚湊出了他離婚的真正原因:吉美移情別戀了。原因千萬個,這才是致命的。

“我有點變態。”這是大立的自嘲,應該也是在酒後,但我還是嚇了一跳,難道國外的水土真的是適宜一些扭曲心理滋生的溫床?

“我居然心甘情願地看著他們私會苟合!”還是亂無頭緒,可能是他久不說中國話的原因吧,我耐心地等待著。

“不知為什麼,看著她高興,我就高興,心裏總想,讓她飄吧,飄夠了,她總該回來。”我終於明白了大立的意思,吉美的婚外情,他是知道的,卻沒有阻止。我一時無法理解他的胸懷到底有多寬廣,但我被他對妻子的這種無原則的縱容和對自己近乎苛刻的自責吸引著。一個人他怎樣對待別人就會怎樣對你,我有點嫉妒他的妻子,我似乎忘記了他當初是如何寵著我的了。

可就算記憶猶新又能怎麼樣呢,當他把一切都告訴我時,我都辨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因為他終於離婚而高興?因為他遭罪而幸災樂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勾起了我當年迷戀他的情懷。可這情懷如今也隻是化作長氣一口徐徐舒出:大立啊大立,你也有這一天啊!你沒覺得自己當年有點殘忍嗎?那樣的離棄,性已成觸犯,愛已成怨恨。

我是在大立離開中國的那一年,速戰速決,閃電結婚,又快速離婚的,啥也沒留下。試過之後我更加明白,心裏裝的不是眼前人,那是非常不道德的結合,也是極其痛苦的事,更是對不起人的事。

大立出國時已有一個六歲大的女兒,算來如今已是亭亭玉女初長成了,此番他姍姍遲歸,也正是因為他想爭取大姑娘的監護權,把她也帶回中國。他說:“東京的樓擠得跟樹一樣,都在空中發了杈,這樣的擁擠養育出來的心也是狹窄的,我怎麼能把孩子丟在這呢?”可是,我想說像你大立那樣“心胸寬廣”,也未必就是好事,但我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