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
愛情故事
作者:張聖香
1
偶爾偷偷凝視千惠這丫頭,我竟然會萌生出奇怪的念頭:假如這是我和大立生的孩子,會不會也這麼漂亮呢?當這念頭從我腦中閃過時,說真的,我都不能原諒自己,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神經錯亂,或者像我媽說的魔怔了。但我不得不承認,千惠這丫頭讓我著迷,她的美不是那種呆板的模樣俊俏,而是一舉手一投足之間流轉出來的一種靈氣,我很迷戀。我總會在她寫作業、玩遊戲或是和我下跳棋時,無意而又貪婪地看著她,一如十幾年前我看著她的爸爸,奔放而任性。愛屋及烏,愛父及女?
為這事,媽媽氣得罵我腦子進水了,她說:“你忘了,當年他突然結婚時,你躺在床上哭得斷了氣似的,要死要活的,如今居然幫他帶孩子?”
“我隻是在他回來之前幫忙照看一下,給他帶什麼孩子,我沒那麼作踐!”我的辯解有點蒼白無力,底氣不足。
“我看你就是作踐。”我媽思路清晰,怒不可遏。
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點低三下四了,愛恨交疊還會像風平浪靜的夜晚暗暗湧動的海浪,卻答應他所有的請求,還寬慰他盡管放心,國內有我,你就安心處理好一切事宜再回國不遲,甚至還主動請纓幫他辦這辦那。可有的事還真是難辦,光孩子上學這一出,就窮盡了我所有的關係,才找到一所同意接收她的小學,可人家老師說得也對:“她說話我聽不懂,我說話她也聽不懂。”這不假,千惠會說的那幾句中國話乍一聽不知是哪國話,侉裏侉氣的,確實難懂。
另外一件事沒能辦成絕對不是因為我的抵觸情緒,雖然我沒想明白大立為什麼要辦續保手續。他以為一切都還如他走時那樣嗎?要不就是他真的老了。為這事我自己都記不清跑了多少趟,卻一直沒能續上。原先幫他交勞動保險的單位已不複存在,找到有關部門,都說不好辦,當我把情況向大立彙報時,他說:“我的黨費一直在交,也一直有相關部門在收,勞保怎麼就斷了,還續不上了呢?”後來,我好不容易找到個還記得他的人,可結果人家也隻說了這樣一句話:“哦,那個汪立剛,還沒回國啊?都快成日本鬼子了。”
記得我和大立碰巧在網上遇上時,就是這麼戲謔開的頭:“日本鬼子,還好嗎?”沒想到他立馬沉了臉,沉默許久才回答我:“連你也這麼叫,我很傷心,你知道嗎?我很少跟別人說我在日本。”我沒想到他會有那樣一種身處敵國的屈辱感,我的心被觸動了一下,後來再沒叫過。
我和大立說是在網上碰巧遇到,那不太可能,網民茫茫,遇到的幾率很小,就算遇上,你也不知道是誰。說是碰巧不太可能,但故意去尋找更不太可能,那是怎麼聯係上的,大概是想聯係的時候就聯係上了。
我知道我幫大立不是樂於助人那麼簡單,也不是愛他那麼單純,愛,已在十幾年前被他蹍得粉粹。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我想讓他像我一樣嚐到心痛的滋味,一想起就心痛,要讓他在痛苦中慢慢地去反省和自責。難道我這是想迂回報複他嗎?我什麼時候有了這等心機?他大立是輕易會被女人傷到的人嗎?我不禁啞然失笑起來,有些人注定一輩子天真,我就是。
千惠是她爸爸用國際航空快遞的方式寄回國的,這是大立的說法,真有這種方式,還是開玩笑,我也沒想去弄清楚,我能答應去機場接她,已經夠下賤的了,我沒必要搞得跟孩子親媽似的。本來,我應該是他孩子的親媽,可人家不稀罕,我也隻好不當回事了。
在機場,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孩子,她的眉宇間有他的影子。她的脖子上還真掛著個小牌子,注明電話、地址等情況,但等我看清楚孩子的眼睛時,我便明白大立為什麼敢把孩子托付給航空公司了,她輕易不會被騙子拐走,哪怕騙術很高明的騙子。
我當然想帶著千惠住在我媽家,我媽當然不會讓我進門,還直說到我無地自容灰溜溜地離開為止。我不得不承認我媽這麼做是有她的道理的,因為千惠的大伯和小姑都住在這座小城裏,正像我媽所說,就算大立他暫時回不來,孩子不是沒有人照應,你算老幾啊,忙前忙後張羅這事?
其實,我張羅的豈止是孩子的事,隻是孩子這件事無法藏著掖著罷了。被我媽攆出家門之後,我帶著孩子住的這棟小樓也是我幫忙買的,為這事,我跑遍了小城,找房源、實地察看,最後砍價錢,敲定買下。當然,錢,我是不可能自己付的,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也付不起。總之,為大立回國做好準備,我是忙得不亦樂乎,我不知道我媽都看出些什麼,也許她老人家早已參透事相,隻是任我去撞南牆而已,或許她更明白不讓我撞南牆也沒別的辦法。而我呢,可能還有點春心未泯。
千惠九歲,這樣算來,她是大立去到日本後第二年生的。她完全一副日本作派,雖然我並不十分清楚日本作派究竟是什麼樣的作派,但我知道她是完全沒有一點東北味了,就連那幾句七拚八湊的中國話,不要說老師,就連我也是連蒙帶猜,有時還搞不明白是啥意思,我成了她的保姆和漢語老師。有一點,讓我對這個學生很不滿,那就是她骨子裏認為自己是個日本人,這也難怪,她本人和中國沒啥瓜葛。她說因為判給了爸爸,所以必須回中國。怪不得大立千方百計要把判給母親的大姑娘也帶回來呢,正像大立所說,哪怕讓姐妹倆回來待上幾年,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裏,然後再放她們去日本都是一樣。
2
當一個人真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有時會變得有點盲目,當年,我對大立就是。他說你信不,我說我信,雖然他什麼都還沒說,更不知道他將說什麼,但我是真的信,因為不管他說什麼我都會信。好在大立並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他甚至有點沉默寡言,但對我卻不厭其煩。有幾回,他想教我騎他的掛檔機車,哪裏教得會,我趴在他的後背上,隻是享受他的聲音隨風飄過耳畔的感覺,什麼也沒記住。不是我學不會,而是我明白即使我學會了操作,也無膽量開走那個大家夥,它太笨重。
大立說沒關係,你能操控我。我說我是逢坎過坎逢溝過溝小心我摔死你哦。說時便吊在他的脖子上不肯下來,像隻頑皮的猴子,在他的臉上亂親一氣,仿佛他的頭顱就是一個碩大味美的仙桃。對於我來說,那時的大立就是一棵大樹。那時的我還很天真無邪,也很無知可笑。
後來,我不再無知卻更可笑,因為我每每看著大立的臉時,眼神還是那麼清亮,心思卻會不由自主地走神,即便這樣,我覺得那時的我應該還算是一個清純的姑娘,因為我並沒喜歡上大立那幾兩重的器物,甚至覺得他襠下的那玩意兒很髒,很醜陋。
很多事情都是到了後來才明白,比如大立的預謀。當然也算不得什麼預謀,因為那會兒他也是虔誠的,應該說他比我惶恐,因為是他在預謀。
當然是在後來我才想明白,大立的預謀其實在兩可之間,如果我拒絕了,一切也就不會發生,至少那天晚上不會發生,可我偏偏氣衝牛鬥地說我有什麼不敢的,心想就是害怕,不是還有你嘛。大立說那好,七點鍾石像前見。
那座石像隱沒在公園北角的一大片樹林裏,樹很高大,在月夜下糾結纏繞,我根本不敢靠近。幹嗎來這裏?那時的經驗當然還不足以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我抖抖瑟瑟地站在不遠處東張西望,在焦灼不安中等了一會兒,沒見大立的人影,便轉身欲逃離,身後卻傳來了輕聲的呼喚,原來大立就站在厚重的樹影裏一直看著我。我循聲朝他奔去,從未這麼急切地要投進他的懷抱。黑夜下暗影搖曳,魑魅空靈,讓我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