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藍用手撫著自己的臉頰,小姑娘似的咯咯笑,問趙行,“你呢?你怎麼說?”

“你能得茅盾獎。”趙行說。

海藍笑,“你罵人不帶髒字兒。”

“不是,我是認真的。”

“如果我跟所有的評委都像今晚這樣,講一講我的婚姻故事,那我是不是能得上茅盾文學獎?”

“肯定得不上。”趙行說,“評委們聽了你的話,離婚還來不及,誰還操心文學獎不文學獎的?”

“我可是個酒鬼。”海藍晃著車鑰匙。在飯店門口的燈光中,她人也像手裏的車鑰匙一樣輕輕搖晃。

那一瞬間,黎虹覺得她很性感。

“快上車吧,我們都是敢死隊員。”趙行說。

海藍開車把他們帶到白橋。

白橋是從公園的湖麵上橫貫過去,夏天的時候,白橋上麵風很大,吹得衣服吧嗒吧嗒響,把情侶們親吻的聲音都蓋住了。

“在這裏談情說愛總有點兒濃情蜜意轉頭空的感覺。”海藍笑著說。

“聽起來像經驗之談啊。”黎虹說。

“本來就是經驗之談。”

趙行在後麵一聲不吭,像是睡著了。

海藍把車開到趙行家樓下,扭頭叫趙行。

“我喝多了。”趙行揉著眼睛,說,“黎虹你幫幫忙,把我送回家吧。”

黎虹下了車。

“我在這兒等你。”海藍對黎虹說,“一會兒送你回家。”

“不用了。”趙行說,“如果她待會兒找不到家,我再送她。”

海藍沒說話。

黎虹跟她道了再見,扶著趙行剛轉過身,身後的車發出一聲尖叫,她回頭時,看見車子像子彈似的射了出去。

“你成心的是不是?”黎虹放開了趙行,“海藍會怎麼想?”

半夜裏黎虹口渴,去廚房喝水,喝完水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洗完臉抬起頭往鏡子裏麵一望,腦子裏突然響起剛剛輪胎和路麵那撕心裂肺的一聲喊叫,“天哪,”黎虹對鏡子裏的女人說,“天哪!!”

黎虹的煎蛋水準很高,趙行每次都要對著煎蛋發出讚歎:“太陽占據了月亮的心。”

“你這麼擅長花言巧語,”黎虹沒給自己煎蛋,她隻喝咖啡,“很容易讓女人迷上你。”

“你昨晚做什麼夢了?”趙行用餐刀幹淨利落地切開了“太陽”,用刀尖挑起來,送到嘴邊,“變得這麼神經兮兮的?”

“你還真猜著了,是個噩夢。”黎虹說,“夢見我們分手,我切腕自殺,我在夢裏很清醒,還有心理活動,切完之後,想,咦,怎麼一點兒不疼?然後看著那血往外流,剛開始像紅色的毛線,後來像紅綢子,我還在想,哎呀,流了這麼多血,我看上去像個蠟像吧?然後就醒了,再也睡不著了。”

“夢不錯,”趙行笑了,“很文學。”

“我第一次見海藍時,她說過一句話,”黎虹說,“哪個女人不想登上你的客船?”

海藍來找黎虹,她在電話裏說是正好經過她的單位,如果黎虹有時間,她請她吃午餐。

“我請你吧。”黎虹說,“有家不錯的巴西烤肉店。”

一個月不見,海藍胖了一大圈兒,五官身材雖然沒變,但皮膚下麵包裹著的,顯然已經不是黎虹認識的那個海藍了。她讓負責飲料的服務員給她榨了一大杯蘋果汁。

“不減肥了?”黎虹問。

海藍笑笑。

服務員舉著一米多長直徑一厘米左右的鐵釺子,上麵串著烤好的肉,魚,蝦,蘑菇,玉米等等,挨著桌子走,誰招手就在誰的盤子裏麵切上一點兒。每個服務員走過身邊時,海藍都示意他們往她的盤子裏麵切東西。

“我寫女性三部曲的時候,這個地方就有些疼。”海藍指了指右側的乳房,“後來,越來越疼。”

“去醫院看過嗎?”

“看了。”海藍把盤子裏的一塊烤魚切成小塊,放到嘴裏嚼完了,咽下去,才接著說了一句,“是乳腺癌。”

黎虹把正在啃的玉米放下了,“哪家醫院?我們單位曾經有兩個人去市醫院檢查身體,市醫院是我們單位的醫保指定醫院,都說是癌,嚇得半死,結果去醫大一院重查,都不是。”

“我連北京都去了,”海藍笑了笑。

服務員走過來,“羊肉要麼?”

黎虹看著那塊羊肉,想,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麼,但她就是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麼。

“青藏高原要消失了。”海藍說。

“差不多有五斤重。醫生說已經擴散到腋下了,需要多割一點。”黎虹跟趙行說,“她老公也去了,確切說是前夫,當著他女朋友的麵兒,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趙行沉默著。

“海藍醒過來以後,跟大家說這是她減肥減得最容易的一次。”

“醫生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我也覺得她了不起。”

趙行一直沉默。

“真不行了。”趙行說。

他的臉上全是汗,就像有人把一杯水迎麵潑到他臉上了似的。

“對不起。”他說。

“是我不好吧?”黎虹把頭發攏到前麵來,抓起發梢放在鼻子下麵聞了聞,“還有來蘇兒的味道嗎?從醫院回來以後我洗澡了呀。”

“不關你的事兒,”趙行說。“是我不好。”

趙行坐在床上點煙。

“給我也來一根。”黎虹說。

他們往同一個煙缸裏麵撣煙灰。

“對不起。”趙行在黎虹的頭發上親了一下。

“沒關係。”黎虹說。

“要不,”過了一會兒,她問他,“你改名叫趙不行吧。”

趙行笑了,“算你狠。”

有一陣子海藍相當胖,是化療時使用的激素在搗亂。肥胖把從前黎虹認識的那個海藍完全淹沒了。

她給海藍起了個外號叫“胖大海”。

海藍喜歡上了中式服裝,一買一大堆,都是濃墨重彩,鮮豔亮麗的色調,大花大葉,誇張地開放著。

一見到黎虹,她就張開手臂轉一下身,“漂亮極了。”黎虹每回都誇她。

黎虹給趙行打電話,約他吃飯。

他見到海藍的時候,愣了愣,然後上前擁抱了她。

“我現在看上去像你媽。”海藍說。

“哎哎哎——”趙行用筷子敲盤子,以示抗議。

點完菜黎虹去了洗手間。

洗手間裏居然能聽到大廳裏放的音樂。是鄧麗君。

“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

黎虹邊洗手邊跟著哼哼。

然後是《甜蜜蜜》,《綠島小夜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打掃衛生的女人進來幾次,從鏡子裏麵打量黎虹,黎虹呆到實在不能再呆下去,才回到餐廳。

“你們說什麼呢?”她問他們。

“在說我的婚姻三部曲。”海藍說,“我現在最大的夢想,是把婚姻三部曲寫完。”

“她想為文學獻身,”黎虹說,“但文學根本不需要她。”

“不需要,”趙行說,“也不拒絕。”

“一個女人脫光了衣服,但她喜歡的男人連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你所謂的不拒絕,是男人沒有阻止女人脫光衣服。”

“黎虹,”過了一會兒,趙行才重新開口,“你為什麼這麼激烈?”

“也不是。”黎虹覺得自己就像個被縫衣針紮了眼的氣球,“我覺得她太糊塗。”

趙行回答得像個智者:“難得糊塗。”

黎虹把自己的東西裝進旅行包裏,滿滿登登的,“剩下的東西替我扔了吧。”

趙行點點頭。

黎虹走到門口時,淚水湧出眼眶。

“不舍得,”趙行的眼睛也紅了,說,“也不挽留。”

黎虹和趙行再見麵的時候,海藍已經走了,來臨的是夏天。

他們在一個會上碰麵。開完會後,趙行在門口等黎虹,“我送你吧?”

黎虹看到趙行的車,“喲,發財了?”

“貸款。”趙行說。

“你有事兒嗎?”車子開了一段後,黎虹問趙行,“要是沒事兒,我們去白橋轉轉吧。”

趙行把車開到白橋。

白橋果然風大,把女人們的裙子吹成獵獵旗幟。

黎虹說,春天時她送了一個兩邊垂著辮子的時髦絨線帽給海藍。“化療以後她的頭發一直長得不好,缺了帽子根本行不通。她走的時候,囑咐家裏的人給她戴上那頂帽子。”黎虹比劃了一下,“那頂帽子其實不好看,兩條毛線辮子這麼垂著,傻乎乎的像初中生。要是早知道——”

黎虹把臉埋進自己的膝蓋裏。

趙行點了根煙,望著遠處的湖麵。

“你跟海藍是怎麼開始的?”黎虹抬起頭來,看著趙行,“為什麼結束?”

“分手是因為我嗎?”

“她是為你離的婚嗎?”

“你真的愛過她嗎?還是隻是逢場作戲?”

趙行點了一根煙,塞到黎虹嘴裏,在她的頭上拍了拍,“——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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