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虹的目光和趙行的相遇了,趙行做了個窒息狀,縮著脖子,兩眼翻白,黎虹被逗笑了。

筆會結束後趙行去了別的城市,黎虹和海藍坐飛機飛回來。飛機上供應晚餐,盒飯,裏麵有幾塊紅燒雞塊,一小勺清炒菜心,半個茶葉蛋,一小撮鹹菜。“一隻雞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黎虹開了句玩笑。

海藍不吃盒飯,“我要減肥,這次出來吃得太好了,我感覺到自己胖了。”她在飛機上也喝減肥茶,把袋裝茶放進杯裏,玻璃杯茶漬斑斑,她高高地舉著,示意空姐,替她蓄上開水。

她們從未離得這麼近過,黎虹注意到海藍的眼睛,很大,盯著什麼看時有一股死相。眼睛下麵有很明顯的眼袋和黑眼圈兒,以及被皮膚拒絕吸收的小脂肪粒。

“寫作的人不能吃太多,”海藍說,“腦子會鏽掉。”

她舉例子說作家普魯斯特最後差不多是餓死的。還有中國的路遙。

“在餓死和寫作之間,我選擇吃飯。”

海藍眯著眼睛看著黎虹,“你寫作的時候不快樂嗎?”

“你呢?你寫作快樂嗎?”黎虹反問。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能比寫作對我更忠實。”海藍說。

一個月後趙行給黎虹打電話,約她吃飯。黎虹打車到飯店,沒下車就看見趙行和海藍已經站在飯店門口了。海藍穿了一條很飄逸的連衣裙,黑底上麵是鮮豔的大麗花,脖子上圍了一條黑色的絲巾,風從正麵吹向她,凸現出她的胸部,還是那麼“青藏高原”,絲巾在脖子後麵像兩根風箏帶子,隨風輕擺。

趙行看見黎虹,衝她微笑,接著海藍也轉過頭來。

“嗨。”海藍打了聲招呼。

除了他們三個,還有三個本地人,大家歡聚一起,是為了兩個外地評論家的到來。黎虹沒見過他們,但海藍跟他們很熟絡。喝酒的時候,她單獨跟他們一人幹了一杯白酒,黎虹看了一眼杯子,差不多有一兩半呢。

他們要的包房裏有卡拉OK。趙行喝到一半說喝多了,要唱歌,他拉著黎虹跟他一起唱。

“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從Mary到Sally和every,就是不喊我的名字。”

“你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讓我猜猜你是誰。從Mary到Sally和every,就是不喊你的名字。”

“通俗歌曲主要就是感覺,”海藍說,“感覺一對,什麼都對了。”

吃完飯出去,黎虹才知道海藍是自己開車來的,她主動提出要載那兩個評論家回酒店。趙行暗暗地拉了黎虹一把,“待會兒我送你。”

“海藍很有錢吧?開私家車?”他們坐上出租車後黎虹問趙行。

“她老公有錢。”

“筆會時,海藍給我講她老公,她老公說中國從古到現在,一共有四大才女,蔡文姬,李清照,林徽音,海藍;她老公還說,中國從古到現在,有四大美女,西施,楊玉環,林青霞,海藍。”

趙行哈哈大笑。

海藍的女性三部曲出版了,兩個月後她在北京開了作品討論會。

海藍從北京回來後召集朋友們喝酒慶賀。趙行和黎虹都參加了,海藍還是那個菊花與刺蝟的發型,身上穿了件旗袍,風情萬種地坐在報社兩位總編中間,除了兩位總編,還有宣傳部的領導。另外兩個女孩子是大學生,海藍稱她們是“小朋友”,她們自己說是海藍老師的“崇拜者”。介紹到趙行和黎虹時,海藍說他們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的哥們兒。

“弄了半天,”黎虹悄悄對趙行說,“我們是來摻沙子的。”

“我們現在就走,怎麼樣?”趙行說。

黎虹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是認真的,她拍了拍他的手,“算了吧,既來之,則安之。”

趙行在桌子下麵就勢把她的手攥住了。

黎虹往外掙了掙,沒掙出來。她踢了趙行一腳,趙行還是不撒手。

酒喝到一半,海藍拍了拍自己燦若桃花的臉蛋兒,提議大家唱唱歌跳跳舞醒醒酒,她把總編安排給兩位大學生,自己請了一位領導,順手拍了一下黎虹,讓她去請另外一位領導跳舞。

“不好意思,”黎虹說,“我不會跳舞。”

海藍把領導拉到了黎虹的麵前,把他的手直接擱在了黎虹的手上,“跳舞有什麼會不會的?跳舞就是走路。”

黎虹跟領導“走了幾步路”,她在他的腳上連踩了幾下,領導鬆開了她,“她確實不會跳舞。”他跟海藍說。

黎虹走回趙行的身邊,拎了包就走。

趙行跟了出來。

“她他媽的以為她是誰?”黎虹氣得渾身哆嗦。“她想要的不都有了嗎?她還想幹嘛?”

“別生氣,不值得。”趙行勸黎虹,“我早說要走的。”

“對,是我活該,自取其辱。”黎虹說。

趙行在大街上就把她抱住了,吻到她的嘴唇上。

她們再見麵時,已經是冬天了。在酒店開關於振興老電影廠的一個主題會議,有四五十人參加。

海藍上身仍然是緊身衣,下麵是闊腳褲,褲腳把鞋完全遮住了,外麵披了一條羊絨披肩,她站在門口打量人的架式,就好像他們不是來開會,而是來參加舞會,或者派對什麼的,而她自己無疑就是女主人了。

見到黎虹,她拉住了她的手,“你怎麼都不接我電話的?”

“你給我打過電話嗎?”黎虹裝傻,“我電話經常往包裏一扔,然後就忘了。”

“真有個性。”海藍笑著說。

開會時海藍照例坐在前麵,與領導肩並肩或者麵對麵,黎虹還是鑽到輕易不被人察覺的角落裏。會開了快兩個小時了,趙行才來,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抻著脖子四下找,看見黎虹,衝她擠擠眼睛。

海藍也看見趙行了,頭往後,衝他擺了擺手。趙行彎腰走過去,她俯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趙行點點頭,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跟你說什麼?”中午吃自助餐時,黎虹問趙行。

“什麼也沒說。”趙行說,“她就是要做出這麼一種姿態來,讓大家看看。”

“那你配合得不錯嘛。”

“你們在這兒呢,我找了一大圈兒。”海藍端著盤子走了過來,“沒打擾你們吧?”

“肯定打擾了。”黎虹把包拿開,讓海藍坐下。

海藍說下午開完會,晚上要請他們吃飯。

黎虹剛要回絕,海藍搶先說了一句,“就我們三個,一定要給我麵子。”

“對了,”趙行對黎虹說,“海藍的新名片你是不是沒有?你現在要叫她海藍總編了。”

“海藍副總編。”海藍糾正趙行。

開完會海藍又像個女主人似的,往門口一站,跟每個領導打招呼,跟認識的人親熱地抱一下,跟不認識的人也笑容滿麵地點頭道別。

“誰能想象出這個女人不喜歡洗內衣,用過馬桶經常想不起來衝水呢。”黎虹跟趙行感慨。

“女人就像俄羅斯套盒。”趙行說,“有N個自我。”

海藍終於結束了漫長的告別儀式,朝他們走過來,她開車帶他們去一家剛開的湖南菜館吃飯。

“我最近無辣不歡。”海藍說。

“辣姐。”黎虹笑。

海藍打開音響,問黎虹:“你喜歡鄧麗君嗎?”

黎虹說喜歡。

海藍說太好了,接著就好像由鄧麗君來招呼黎虹似的,她開始跟趙行,隻跟趙行,討論起她下一步的寫作計劃來,她想寫婚姻三部曲。

“我會把衝突設置得激烈一些,方便以後改成影視劇。”

“也可以啊。”趙行說。

黎虹看了趙行一眼,如果他是在敷衍她,那還真是應付得挺像那麼回事兒似的。

“茅盾文學獎要開始評選了。”吃飯的時候海藍進入正題,問趙行,“你說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趙行笑嘻嘻地,“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反正跟我們八竿子打不著。”

“誰說打不著?”海藍說,“我的女性三部曲反響不錯的,在去年的長篇小說裏麵也算重頭戲吧?在北京開研討會時,他們說我的研討會是評論家出席的檔次最高人數最多的一次。”

“都是老中醫,”趙行笑了一下,“誰不知道那些偏方?”

“什麼中醫?什麼偏方?”海藍不肯就坡下驢,“你什麼意思?”

“我沒意思。”趙行說,“別吃什麼湖南菜了,剁椒魚頭平頭整臉地裝在盤子裏,往桌上一擺,怎麼看怎麼像烈士。”

“我離婚了。”點完菜海藍突然宣布,手裏的菜譜都沒來得及放下,就好像她離婚的消息是這天晚上的壓軸菜式。

他們誰也沒說話。

“喝什麼茶?”服務員問。

“菊花。”黎虹說。

“我也是。”趙行說。

海藍拿出個杯子,裏麵是減肥茶茶袋,“給我蓄上開水。”

“都離婚了還喝這個幹什麼?”趙行說。

“都離婚了還能不喝這個?”海藍說。

三個人都笑了。

海藍講了一晚上她老公的好,還有兒子,如何乖巧,如何聰明。

“我們現在是特別好的朋友。”海藍說。

“君子絕交,不出惡言。”黎虹主動跟海藍喝了杯酒,“辣姐畢竟是辣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