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藍

小人物記

作者:王佳棋

海藍是她的筆名。她的真名據說極土,類似王桂華,李鳳琴之類。黎虹有個同學畢業後分到報社,給海藍當手下,“見過能裝的,沒見過那麼能裝的。”黎虹的同學一言難盡的樣子。

沒多久,黎虹參加外省一家刊物舉辦的筆會,同行的有海藍,以及青年評論家趙行。他們在火車站貴賓廳見了麵,黎虹認出了趙行,他穿得很休閑,坐在沙發上跟一個女人聊天。黎虹覺得那個女人應該是海藍。確實不年輕了,比黎虹想象得漂亮些,而且比她的同學形容得苗條很多,穿了一件鮮豔的碎花襯衫,麵料帶彈力的,緊緊地箍在身上,她的胸部很醒目。

黎虹走過去,主動跟海藍打了聲招呼,“你是海藍吧?我叫黎虹,和你們一起參加筆會的。”

海藍的嘴衝她咧開了,擺出微笑的形狀,但眼睛沒笑,冷冷的,像蛇眼。而且十秒鍾不到就轉過頭跟趙行討論起新近流行的長篇小說來了。

“你好。”趙行一邊聽海藍講一邊忙裏偷閑地衝黎虹伸出手,“我叫趙行,我們在出版社的那次會上見過,你可能不記得我了。”

黎虹跟他握了握手。

“誰能不記得你啊?”海藍笑了,“年輕女作家誰不想手拿船票登上你的客船?”

黎虹覺得自己就像被人當眾抽了一耳光。

趙行卻好像海藍說的是別人的事情似的,“那不年輕的女作家呢?”

海藍笑起來,跟黎虹親昵地說,“你別看趙行外表老實,心裏麵可花著呢。”

“誰說我外表老實?”趙行不笑,仍舊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偶像派。”

黎虹也沒笑,心想,這個海藍果然很他媽的。

“你真是偶像派,”海藍說,“我兒子也特別喜歡看你的書。我說我這次是和趙行一起開筆會,他問我,是寫《不神的神話》那個趙行嗎?我說是的。他讓我跟你要簽名呢。”

他們在車上呆了八個小時。

海藍和趙行始終處於熱烈的討論狀態中,大多數話都是海藍在說,偶爾趙行插幾句或者回答她的問題。黎虹在中鋪上躺著,想看書,可海藍的喋喋不休就像火苗從她身子下麵翻卷上來,把她變成了鐵板燒上的魷魚,所有的觸覺都打著卷兒。

黎虹從中鋪下來,坐到臥鋪對麵的邊座上,售貨車過來的時候,她買了幾罐冰鎮啤酒和零食,心裏正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帶出一份兒來給海藍趙行,趙行已經先掏出錢來把單買了。

“一起坐吧。”趙行很認真地邀黎虹過去,“別對我們那麼敬而遠之。”

黎虹跟他們坐了一會兒,趙行跟黎虹喝啤酒,海藍喝茶,茶包用一根細線吊在玻璃杯裏,在照射進車窗的一截陽光裏,茶水顏色從鐵鏽色的深紅慢慢轉為中藥般的棕褐色。聊了幾句家常後,海藍又跟趙行談起文學來,先是評點了幾位作家的創作風格,然後話題一轉轉到她快要寫完的女性三部曲上。創作的出發點,結構是如何設計的,故事是怎麼展開的,人物設置有哪些獨特之處,場景,細節,對話,等等等等。

黎虹望著車外的風景,中原大地上麥浪滾滾,碧波蕩漾,跟海藍的話題一樣無邊無際。她自顧自地喝酒,漫漫地想著,啤酒就是麥芽釀的。

中間海藍去了趟廁所,趙行看著她,“你酒量不錯啊。”

黎虹笑笑。

“你的小說寫得很老辣,想不到人這樣年輕。”趙行說。

“評論家真會說話。”黎虹說。

“是偶像派評論家真會說話。”趙行說。

黎虹笑了。

“海藍是個天真的人,”趙行說。“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了。”

“你們說什麼呢?”海藍甩著手上的水滴回來了。

“我說,海藍是個勤奮的人。”

“你少來,”海藍搡了趙行一把,“你的意思是我沒有才華?”

“我還有第二句呢,”趙行笑著說,“海藍是個有才華的人。”

海藍坐下來,“我們省的作家其實實力蠻強的,但太缺乏炒作了。”

趙行衝黎虹擠了下眼睛,說是啊是啊。

“你還‘是啊是啊’?”海藍說,“我們不被外界了解,你也有責任,你幹嘛不好好推我們一下。”

趙行說慚愧慚愧。

“光慚愧就行了?趕緊補課。”

“你們總得把書,或者作品先給我啊,”趙行看看海藍,又看看黎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

他們下車時,當地的氣溫是三十二度。一股熱浪撲麵而來,接站的人說氣溫是今天剛剛升上來的,“讓你們感受一下我們的熱情。”

黎虹和海藍被安排住同一個房間。

“你先洗澡還是我先?”黎虹放下行李問海藍。

“我先吧,我比較快。”海藍說。

黎虹把東西收拾了一下,找出正讀的書放在床邊,挑出在房間裏穿的睡衣和吃晚飯時要換的裙子和涼鞋。衛生間裏傳來海藍小便的聲音,無遮無攔的,然後是淋浴的聲音。

十五分鍾以後,海藍身體裹著浴巾頭上纏著毛巾出來了,她很白,但皮膚有點兒鬆。

黎虹帶著自己的東西進了浴室。

浴室裏麵又濕又悶,鏡子上麵凝著霧氣,光線昏暗。馬桶上麵的墊圈用過後沒有扶起來,黎虹往裏麵一看,小便也沒有衝。地上濕答答的,淋浴後用的腳墊濕了三分之二,歪歪扭扭地扔在地上,根本無法再用了,浴缸裏麵的碎頭發東一根西一根,水漏處幹脆虯結了一團,水從下水道流走後,洗發精和浴液的泡沫形成的印跡還清晰地留在瓷麵上。

黎虹收拾了十分鍾才把海藍留下的殘局清理幹淨,洗澡的時候她想,如果要跟海藍這樣相處一周的話,是不是還不如找個借口提前回去?要不,索性跟她撕破臉,讓她換個房間?

她衝完淋浴還未來得及擦幹身體,就聽見敲門聲,海藍在門外問她,“我帶朋友進來聊天你介意嗎?”

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客氣,還夾著點兒笑聲,像調皮的小女生。黎虹不知道海藍的“朋友”是誰,但肯定是男的,要不然,她不會這麼費心問一句的。

黎虹看了一眼自己的睡袍,真絲加棉,淺藍色寬袍大袖,領口用金線繡著圖案,V字的底端剛好能看見乳溝。

黎虹說不行。

外麵沒有聲音,不知道海藍聽見沒有。

黎虹在浴室裏吹幹頭發,化好妝,側耳聽聽外麵,還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她慢慢開門,確定房間裏麵沒人,才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海藍不在。客人當然也不在。

海藍的床上,她的皮箱大敞四開,衣服亂成一片,連床上也堆滿了。她穿過的那件鮮豔的襯衫團成一團,扔在枕頭那兒,一個黑色胸罩的掛鉤剛好鉤在襯衫的一個扣眼裏,垂著,一半床上一半床下。

臨吃晚飯前,海藍匆匆從外麵進來,“哇,”她看著黎虹,朝她身上的睡衣比劃了一下,“你像個女王。”

那麼誠心誠意,倒讓黎虹愣了一下。

“十分鍾以後下樓,晚飯要到外麵吃。”

黎虹不化妝,換了裙子,把頭發用皮筋隨便紮了一下就出門,門口有個中年男人。黎虹以前在雜誌上看過他的照片,跟照片比起來,人顯得有些平庸。

海藍隨後也出來了,她給他們做了介紹。

他們握了握手,黎虹很識趣地先走了。

白天日程安排得很滿,晚飯後,參加筆會的人按年齡分成幾撥兒,黎虹和趙行,還有另外五六個人經常一起出去泡茶館。海藍總是跟人單獨出去,某領導或者某著名作家、評論家。

後半夜回來是經常的事兒。

半夜回來,海藍也不會立刻上床睡覺,總要坐在沙發上抽幾根煙,喝自己帶的減肥茶。

“這是我的程序之一。”海藍說,“我做任何事情都有程序。每次開電腦之前,我一定要喝一杯咖啡,抽一根煙,再喝一杯茶。”

“如果被打斷了呢?比如重要的電話,或者意外的客人?”

“打完電話送走客人之後,我會重新來一遍,一杯咖啡,一根煙,一杯茶。”

“會胃疼的吧?”

“有時候會不舒服,但不這樣我就沒法兒寫作。”

黎虹想,她將來寫自傳時,裏麵會充斥這種細節吧。

“你這麼漂亮,不像寫作的人。”過了一會兒,海藍又說。

黎虹回頭,海藍攤手攤腳的姿態不像在沙發裏,更像在海灘上麵曬太陽,手指間夾著煙,不時地喝口茶水,那個袋裝茶是減肥茶,她每天喝三包。

“你並不胖啊,減什麼肥?”黎虹問。

“我以前一百五十多斤呢。”海藍邊說邊笑,剛吸的一口煙曲裏拐彎地從她的嘴裏往外跑,“到處都是肉。那會兒趙行見過我,嚇了一跳,說我完全被脂肪淹沒了。”

“你減肥怎麼胸部一點兒也不減,”黎虹開了句玩笑,“不是說那裏麵全是脂肪嗎?”

“你是沒見過我以前的樣子,”海藍在胸前畫了一個弧線,唱起來,“那就是青藏高原——”

筆會快結束時,他們開了個座談會,有幾個官方人物在座。主持會議的人點了幾位著名作家的名字,他們發了言後,會議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隨便談談吧,”主持人環顧左右,說,“不能讓我一個一個點名吧。”

“那我說兩句吧。”海藍說。

她從她的名字說起,海水的海,藍色的藍。她說起她的小說,從中短篇小說到眼下的女性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