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剃頭匠的雅士生活(3 / 3)

我頭發稀且長得慢,一般兩個月理一次發。我總選在雙休日的一個晚上,一般是星期六。等看完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和本地電視台的新聞半小時,直到過了八點再去找莊小舟。

這個時候推門進去,莊小舟的小店裏已是一屋子的酒氣。他正坐在裏門前橫放著的一張沒有抽屜的長條桌上喝著。說是裏門,其實隻有個門洞而已。如若熱天,莊小舟還打赤膊,隻穿條大褲衩子。喝的是散白酒,裝在和洗頭用的一般大小的塑料桶裏。下酒菜要麼是炒螺螄,要麼是熬小魚兒。比中指略長的躥條、昂公、鯽榔頭等雜魚和青黃豆子一起熬,但不是趁熱吃。要在冰箱裏放上一宿,等湯結了凍凍,才細、綿、鮮、香,別有一番風味。

窮講究,好滋味。皇帝不換!莊小舟如是說。

讓我費解的是,他的酒桌上還放著一個本子。我就問他:

一邊喝還一邊記賬呢?

哪兒的話。寫詩。有時靈感來了,立馬就得寫。

啊?我大吃一驚,不覺搶過本子翻開來,頭一章上是一首五言,題為《剃頭匠自畫》,一共四句:

理清頭上絲,

剃盡鬢邊雪。

不盛煩心事,

滿杯對殘月。

我望他一眼後,又細細讀了一遍,不覺對他刮目相看。我們之間的話也就多了起來。他說最近老失眠,一失眠就讀繁體字版的《古文觀止》,他喊老婆從樓上把那本書拿了下來,順便添了一副碗筷。

莊小舟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衝我說:

怠慢了啊。若不嫌棄,一起喝點。

說實話,我早就饞他的小雜魚了。

酒又衝又辣,不過小雜魚雖然刺多,但好吃,而且很有趣。喝這樣的酒,吃如此的魚都快不起來,實在是慢中找趣。隨手翻看他那本毛了邊角的《古文觀止》,葉眉葉腳葉邊都有鉛筆寫的小字,或疏或密,不用問,那都是莊小舟的手跡了。

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在我身後自在地遊來遊去。夜來香在莊小舟的身後散發著淡淡的芬芳,碧青的綠蘿慵懶地舒展著腰身,紫色的蝴蝶蘭展翅欲飛……鏡前燈早已關了,隻有一盞瓦數不高的燈泡高懸在我們頭頂上,光線有點幽暗。此光、此酒、此人,使我想起李太白的《山中與幽人對酌》:

兩人對酌山花開,

一杯一杯複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來。

酒後不理發,我隻好暫且離去,等第二天再來。

我沒琴,第二天還是兩個肩膀扛著一顆亂蓬蓬的腦袋去找莊小舟。

莊小舟不理啞發。他一邊理著,一邊和我亂侃,從天上到地下,從國內到國外。最令我大跌眼鏡的是他對於自然災害頻發的詮釋。他說:

這些江河湖海吧,好比地球的血脈肚腸,動不動就去改改道,或是弄幾個巨大的鐵家夥開進去,放幾炮什麼的,地球他老人家又怎能舒坦,不也得拉拉肚子發發燒什麼的麼?

理完發。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著我給的一張十元票子,若有所思。

停了一小會兒,他好似終於下定了決心,問我:

你今晚有空嗎?

啊?還要喝啊?

不是,是有事要請教你。

哦,有事盡管說好了。

你若有空幫我看看這個。

他把那張十元票往鐵罐裏隨便一丟,兩隻手在白大褂上使勁蹭了蹭,轉身用雙手從方方正正的報紙堆頂上捧起方方正正的一個厚本子來沉甸甸地擱在我手上。其莊重程度近似於遞交國書。

我再一次完全石化。

原來,莊小舟有一個完整的寫作計劃。他想在六十歲的時候出一本書,書名是《奇人趣事》。倒也是,一個剃頭匠的一生要用手摸過多少人頭,耳朵裏要聽進去多少故事,他確有資格寫這樣的書。而且,他已寫了寸把厚的一本,我估摸不出字數,隻掂得出分量。每一個字都方方正正的,不像是寫,倒像是畫上去的。

莊小舟指點我看他最近寫的,說是以前的都分別請人看過了。

怪不得有那麼多標記呢。我心想。

他最近寫的一篇名為《忙人與閑人》,有萬把字。他遞給我一支紅色水筆,讓我直接在上麵改。

我望著他清亮的誠懇的一雙眼睛,帶點羞澀地說:

還是給我拿一隻鉛筆吧。

這一次,我竟有點緊張。讀得很慢很仔細。我覺得自個兒一會兒變成了他筆下的閑人,一會兒又變成了忙人,變來變去的,雖然始終沒有離開那張升降椅,卻累出了一身汗來。

莊小舟坐在另一張升降椅上,一臉的天真和虔誠。

我隻找出了三處錯。幫他把“拉家長”改成“拉家常”,“到不是”改成“倒不是”,“息下來”改成“歇下來”。

我由衷地說:

真的不錯,很有點老莊風格。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

嘿,他竟抑揚頓挫地把《逍遙遊》給我完整地背了出來。

兄台真乃鯤鵬也!我由衷地讚歎。

哪裏,小弟不過蜩與學鳩笑之曰罷了。

停了停,他又詭秘地一笑,接著說道:

你忘了,我姓莊,論起來,我還是莊周的八十代孫呢。不信,下次我回金壇老家把家譜搬給你看。

我沒有理由不信。

我建議他向有關報刊投稿。

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呢。我都在報刊上發表一百多篇了呢!

一百多篇,比我的要厚吧?

我又瞟了一眼方方正正的厚本子,老實回答他:這個不好說,我是一篇一篇打在電腦裏的。

噢,那不保險吧,萬一被病毒吃掉了豈不可惜。

我望著他一臉的天真一個勁兒地眨巴眼睛。

其實,我的心底充滿了對他的欽佩,因為現在的我們都在敲鍵盤,真正用筆書寫的人越來越少了。

年前,我鄉下的老嬸送了一桶新出缸的米酒來。白樂天的《問劉十九》寫得太妙: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我提著米酒去找莊小舟。我想走進他的書裏,不做奇人,隻為趣事。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