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人、心比心。我老婆就認為同樣是做小本生意的“利民廢品”老板也會如此,更何況還有大大的好處在等著他呢?
啥好處?女兒考上大學後,我老婆把她用過的舊書和考卷等複習資料整理出三大箱,怕得有兩三百斤。然後屁顛屁顛地去找“利民廢品”,想讓人家發筆小財。
她以為她這是給人家送大買賣去了,要讓人家推著三輪車來拉。
實際上,我們這個高貴的城堡雖小、雖封閉,但也不缺蹬著三輪車、敲著嘡鑼收破爛的。我老婆呢則是一片好心。她一則是不放心那些走街串巷的。二則她想著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事先照顧鄰舍。可人家壓根就不領她這個情。
我老婆氣乎乎地回來描述,“利民廢品”老板聽後都沒拿正眼瞧她,冷冷地說:
我們從不上門收東西。
好心當成驢肝肺,顯得他們有多高貴似的。
我老婆受了委屈,兀自嘟囔不休。
凡是有個性的東西,我就喜歡探究。
我問莊小舟:那個“利民廢品”還好的哈?
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反正,我的報紙不會往那兒送。
我盯著他那堆如刀切的老豆腐般方方正正的報紙陷入了沉默。
此後,我再經過“利民廢品”時就不免要多看它幾眼。
和莊小舟的便民服務點比起來,進深雖則由於設計的緣故,兩者一般長。可“利民廢品”店有它兩個半寬。寬則寬了許多,可比起莊小舟的理發店來,“利民廢品”明顯的低矮壓抑。
原來,這些挑高的店鋪高度為五米,店主一般會在裝修時隔為兩層,上麵一層生活,下麵一層營業。莊小舟理發店是上麵低,下麵高。而“利民廢品”恰恰相反。
這地段正處於市中心,應當是寸土寸金的,我一時搞不明白他是如何養活這麼大的一片店的?
卷簾門開處,黑洞洞的屋裏有三兩個人成天地忙忙碌碌的。有人忙著一層一層地往廢報紙或是硬紙板上潑灑泥漿水,有人忙著捆紮裝車。可別小看了這活,這可是技術活。還得一氣嗬成。你想啊,這水灑多了,濕乎乎的要是被上家看出來了退回來,那不白忙活麼?若是灑少了,那不就折了分量少賺錢了麼?而且灑、運、賣得一氣嗬成,否則,時間長了,水分蒸發了,也是損失。可即便是如此這般地使出渾身解數,也難以撐起這麼大的一片店呢。莊小舟那兒不但店小,而且就他和他老婆兩個人。這裏連上老板,有五六個人呢。
你再細瞧他店門開處。右邊一台磅秤,左邊一張桌子。桌前坐著老板。差不多是兩家店寬度之比,“利民廢品”老板的腰圍得有莊小舟的兩倍半。
白白胖胖的一個中年男子悠閑自得地半坐半躺於一張半新不舊的老板桌前悠閑地抽著香煙,桌角朝外的一側豎著一塊牌子,上麵白底紅字寫著的是:
回收高檔煙酒和購物卡。
下麵還有說明:煙酒照市價對折回收,購物卡一律七折。後麵還留了一個手機號,意思是你若不方便來,我可以上門去。
原來如此。我不知這項業務是不是也屬廢品回收營業範圍,或者是經過了哪方神聖的恩準。但我知道,我們這個城堡裏這類貨比正規廢品還要多。這座城堡一度被坊間稱為本地的中南海。莊小舟說:
你從樓頂丟塊磚,能砸著三個正局級。
但後來“利民廢品”也關了。大概是在“八項規定”出來,“反四風”開始後大半年的時間段裏關的。盤給一家小超市了。
再後來我還在路上碰見過那個老板。一樣地蹬三輪敲嘡鑼走街串巷。
不忙時,莊小舟會脫了工作服,露出一身幹淨合體的中山裝來,將瘦長的身子稍稍打倆彎輕輕靠在窄溜溜的門框上,指縫間夾著根煙,上衣口袋裏插著根筆。不像是剃頭的,倒像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學老師課間休息時的模樣,而且是帶點詩人氣質十分文藝範兒的那種。一張蒼白的臉上從不缺少一抹淡淡的笑。莊小舟口袋裏插著的筆可不是僅僅用來裝門麵的,它是派大用場的。我曾多次透過窄溜溜的玻璃門看到他伏案疾書,十分投入的樣子,卻不知他在寫什麼。
他和所有經過他店門前的人打招呼。要是在早上,他見了我會從嘴裏蹦出“good morning”來,順帶著還有一個壞壞的笑。莊小舟知道我會講英語。
再就是看報。他店裏訂了一份《晚報》。《晚報》很厚,可每一份他都認真地閱讀過。你要是和他談話間說到諸如“前幾天報紙上說來著”什麼的,隻要有,他就能立馬給你找出來。每一份讀過了的《晚報》都被他疊得方方正正地碼放在靠門處的一個屋角的一張方凳上。這折射出了他的性子特色,隻有這種特色的性子才能做到慢工出細活。莊小舟店裏一共兩個座。忙的時候,夫妻倆一齊上陣,但活兒決不馬虎。剪、推、洗、剃、吹、修,一道也不會少,理一個頭從不少於半小時。
有一回,趕上年底大忙時節,我體諒他,說:
得了,洗就免了吧。反正理完了我家去還得洗頭洗澡。你這兒還有人等著呢。
那是兩回事。我不管你回去洗不洗,反正我這兒該做的一項也不能少。
莊小舟的店很窄很小,升降椅上坐著兩個正理著的,靠門處頂多再坐兩個等著的客,第五個人推門一看,會自言自語一句:
得了,我過一個小時再來。
反正,來他這兒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老顧客,打個旋身也不會太費事。
起初理一個頭,他隻收七塊錢,我給他一張十元的,很大氣地說:
不用找了。
他往台角處擺著的一個粗大的鐵罐裏一丟,回我兩個字:
謝了。
這樣子有十多年。即便是現在,每回理完後,我還是從皮夾子抽一張十元的給他,小心翼翼地問他:
夠不夠啊。
他接過去,丟進台角的那個鐵罐子裏,還是給我兩個字:
夠了。
我也曾很用心地搜尋了一番,牆麵上、門窗玻璃上,都沒有價碼之類的。我就對他說了句:
你也好漲漲價了。
莊小舟隻是靦腆地不置可否地一笑了之。
我至今也沒能想得明白。莊小舟和他老婆兩個,人手一把推剪,是如何撐起這片店鋪,並供兒子讀完大學的。隻能是天道酬勤了。
十多年下來,我和莊小舟的賬是越算越糊塗了。但我們之間的友誼越來越濃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