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餘晚秋起床到衛生間方便了一下,然後又上床躺下,接著回憶――
那天,交談到深夜才各自回房就寢。
餘晚秋沒有回家,華敏珺帶她到七一九號客房就寢。這是她第一次享受那般豪華的房間,房費也一定非常昂貴,雖然不是她自掏腰包,但是她仍然感覺有點心痛。躺在舒適鬆軟的大床上,她輾轉翻側直到天明……一個舉目無親、孤單多年的人,突然有了親人、與親人相見,誰又能夠不興奮呢!
金安惠畢業於複旦大學,先是在廣東一所大學任教,後來調入政府部門踏上仕途,曾經在多個省市擔任重要職務,前年五月調到本省,擔任省委副書記、常委。她此次出行,純粹是私人事情,不希望驚擾市縣裏的官員們,因此一路行來十分隱秘,難怪華敏珺會對餘晚秋說“這個人身份比較特殊,不便於公開露麵”啦!她丈夫袁不群,在社會科學院任職,如今退居二線了。那個男青年叫袁立,金安惠的公子,二十七歲,大學畢業後在一家事業單位工作,工作不到半年便辭職出來在廣州搞了一家電腦軟件開發公司,打拚了幾年還小有成就,手下擁有二十幾名員工,這次他是被母親用電話從廣州招來的。華敏珺是袁不群妹妹的女兒,二十八歲,聰慧機靈,在省新聞界小有名氣,文筆潑辣犀利……在他們麵前,餘晚秋隻能做收音機。對於他們所說的那許多,她聽了也似懂非懂,許多沒明白之處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生硬地強記在了心裏。但是她心裏明白,他們不是普通人,個個見識廣博,她與他們是完全不同生活層次的人,要謹慎……
清晨,在賓館裏吃了早餐,華敏珺和袁立開車出去,先給四人各買一雙行走山路的膠鞋,又賣了水果、糕點和香燭等祭祀用品,然後四人便驅車朝城南方向駛去。
這是昨天夜裏商定的事情,今天前往幽穀裏,到龜山去拜祭金安平。
華敏珺駕車。餘晚秋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便於指路。金安惠母子坐在後排。
上車以後,華敏珺和袁立就在不停地鬥嘴和相互調侃――他們倆從小就是這樣,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相逢必定要鬥嘴和調侃一番的。金安惠雙眼微合,上車之後就沒有說話,看來心情不是很好。看她如此,兩個年輕人,鬥嘴調侃一會兒,雖然意猶未盡,但是也隻好識趣地閉嘴了。
駛上鄉間山路不到一公裏,華敏珺將車停下,說“讓你練車技”換袁立去駕駛,其實是她看著狹窄又多彎的鄉間山路膽顫啦。
往常乘坐客車差不多要三個小時,今天並沒有感覺車速多快,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杉木嶺上,餘晚秋有些驚異。
一路上,餘晚秋憂慮:從杉木嶺到靜心居,山路崎嶇,那一個多小時行程他們三人能行嗎?但是下車換好膠鞋,看三人行走了一段路,她便明白三人行走山路不會比她遜色,先前的憂慮純屬多餘。其實是她不知道,金安惠時常到山區訪貧問苦,華敏珺“四處亂竄”也走過不少山路,袁立是登山愛好者以征服山峰為已任,從杉木嶺到靜心居的這一點山路,對幾個人都是“小兒科”的。
華敏珺沒撂下她的本行,一路行來,拍攝不斷。當然,她也少不了與袁立鬥嘴和調侃,使得行程中輕鬆快樂不少。
一行四人,很快到達梓樹崗上。在梓樹崗坐下歇腳,餘晚秋訴說父親對梓樹堅強不屈品格的讚賞和觀點,也說了一些她和父親在梓樹崗上的故事。自然而然,四人在梓樹下合影留念。在進入幽穀以後,她從長生穀開始,將父親命名的幽穀、長生穀、鸚鵡嘴、靜心居、蛤蟆溪、龜山、天然居等等,向同行三人做了簡要介紹。
到達靜心居,剛十一點半鍾。
看到餘晚秋仿佛從天而降,遊福夫妻倆十分欣喜。餘晚秋相互介紹以後,就大聲叫喚“福叔、福嬸快快煮飯”,還說“我快要餓死”啦!其實是袁立餓了,還在梓樹崗上的時候,他就叫喚過“我快要餓死”了,吃下幾個香蕉後才堅持了下來。
“姑姑,吃飯還有一些時間,先到屋裏休息一下,吃了飯再去看望爸爸。”餘晚秋看著金安惠,輕聲說。
金安惠點點頭。
到屋裏坐下休息了一會兒,餘晚秋去寫字台中間抽屜裏,拿出父親寫下遺書那個藍色塑料封套的小日記本,取出那兩張二吋黑白照片擱在小日記本麵上,將日記本和照片一同遞向坐在床邊的金安惠,輕聲說道:
“姑姑,這是爸爸留下的。”
金安惠看著照片,眼淚流淌出來,但是她很快控製住情緒,舉手抹掉眼淚,然後打開日記本看起來。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再次流淌出來,一邊流眼淚,一邊看遺書。看完遺書,她又看了看照片,然後把兩樣東西遞向坐在身旁的華敏珺,說道:
“拍攝下來。”
華敏珺接過兩樣東西,點點頭,說道:
“屋裏光線不好。”說著,站起身來。
“媽,我去幫她。”袁立對金安惠說。說著,從藤椅裏站起身來。
金安惠向兩人點點頭。目送兩人離開之後,她向一直站立在旁邊的餘晚秋說:
“晚秋,你別老站著。”說著,抬手指了指自己身邊,示意餘晚秋過去坐下。等待餘晚秋坐下以後,她接著說道:“那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我也有一張,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給弄丟了,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看見了。沒有想到你父親在那樣艱難的條件下,還能夠完好地將照片保存下來,真是難為他。”稍停,問道:“你父親生前住的哪間屋?”
“就是這裏。”餘晚秋說。“爸爸到康複院後,一直住在這一間屋裏,除了將我睡的小木床撤走,屋裏的東西沒有挪動過。”
“哦!”金安惠點點頭,伸手輕輕撫摸著身旁的大木櫃,臉上顯露出難得一見的柔情。停下手,她說:“晚秋,我想躺一會兒,你帶他們兩個出去轉一轉吧。”
“好。”餘晚秋點點頭,起身出屋,隨手將房門輕輕關上。
金安惠躺在床上,閉上雙眼,眼角的淚水像小溪一樣流淌……
餘晚秋走到院壩裏,華敏珺和袁立,已經將遺書和照片翻拍好,袁立在看遺書。
“晚秋姐,大舅媽呢?”華敏珺問。
“姑姑在屋裏,她說要躺一會兒,想她是走累了。”餘晚秋回答。
“晚秋姐,這一張石桌就是你學習的地方吧?”華敏珺指指石桌問道。
“對。”餘晚秋點點頭。
“來,你坐下,我給你拍一張照片。”
“好。”
說罷,餘晚秋走到石桌邊,在過去坐著學習的石墩上坐下。拍好照片,華敏珺把照相機遞給袁立,過去坐在石桌邊的另外一個石墩上,與餘晚秋合拍了一張照片。
“晚秋姐,這裏的山水很特別,還有沒有啥更好的風景?”華敏珺問。
“荒山野嶺,哪來好風景?”餘晚秋說。
“天下萬物各有各的美麗。荒山野嶺,在山裏人眼裏很尋常,在城市人眼中就是別樣的風景和美麗。”華敏珺侃侃而談。“這一路上,我已經領略了很多奇異的山景和美色,雖然貧瘠,雖然荒涼,卻是極有個性和的,就是與科羅拉多大峽穀相比也是各有千秋。還有梓樹崗上的那一棵梓樹,完全能夠與巴林生命之樹相媲美,因為兩棵樹的精神、品格和本質都是一致的。”
“算了吧!”袁立調侃道:“還說科羅拉多大峽穀和巴林生命之樹,能比嗎?天和地都被你這張烏鴉嘴,咬成了一個薄餅啦!”
“怎麼不能比?這金沙江大峽穀也不是無名之輩,並不比那科羅拉多大峽穀遜色。弱智哥,一點審美情趣都不懂。”
“哼,編造美好是你們的拿手本事。”
兩人又開始鬥嘴調侃。
餘晚秋坐在石桌邊,看著,聽著,笑著。兩人所說的科羅拉多大峽穀和巴林生命之樹,她從來沒有聽說過,不知道其中的蘊含和寓意,聽得似懂非懂,更加插不上嘴。
吃完飯,加上遊福夫妻倆,六個人一同到了龜山。在墳塋前擺弄好水果、糕點、香燭等祭祀物品之後,餘晚秋跪在墳塋前麵,磕了三個頭,上了三柱香,然後看著墓碑,眼睛裏噙滿淚水,輕聲說:
“爸爸,姑姑他們來看望你了。”
說完,餘晚秋站起身來退在旁邊。
接著,袁立和華敏珺跪下磕頭上香。
金安惠也點燃三柱香,跪下磕頭三次,將三柱香插在墳前。然後,她起身坐地上,看著墳塋,一邊流淚,一邊輕聲說道:
“哥,小妹來看你了,你知道嗎?想不到我們兄妹相見,竟然是陰陽永隔了。”金安惠哽咽著,停了停,說:“哥,你知道嗎?小妹尋找你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沒有絲毫你的消息,三十多年啊!你知道嗎?阿爸、阿媽經常叨念著你,在離開人世時久久沒有閉眼……”說到此,金安惠啜泣著,再說不下去。舉手抹了抹眼睛裏的淚水,稍歇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哥,你還記得嗎?你讀高中時,我在上幼兒園,每天下午都是你來背我回家,我在背上手舞足蹈,還經常咬你的耳朵。哥,你還記得嗎?鄰居那幾個仔娃經常欺負我,我經常向你告狀,你去找他們替我出氣,尤其是那個黑牛仔,經常被你打得鼻青臉腫。但是你想不到吧?黑牛仔做了我的老公,小時候對我凶神惡煞,如今像小貓咪一樣的溫順。哥,我一家都很好,你放心吧!你的女兒晚秋,我會幫你照看……”
29
四人返回“名苑”賓館,還不到開晚飯的時間,衝一個溫水澡,洗去了一路風塵,原有的一點疲憊感覺頓時消失。
晚飯後,四人聚到金安惠住的七一五號客房裏。金安惠看著餘晚秋,問道:
“晚秋,你沒有手機?”
“沒有。”餘晚秋回答。
餘晚秋原本要解釋電話於她沒有多大用處,但是沒等她開口,便聽金安惠說:
“現在沒有手機很不方便。”說著,側頭對袁立道:“你去買一部手機回來。”
袁立點點頭,站起身來。
華敏珺也跟著站起身來,說道:
“我也去,這裏我比他熟悉。”
“好吧!”金安惠點點頭說。“還有,把手機卡和話費也辦理好。”
“大舅媽,囉嗦!”華敏珺笑嘻嘻地說。
華敏珺和袁立出去買手機去了。
“晚秋,說一說你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好嗎?”金安惠說。
餘晚秋點點頭,稍為想了想,將她離開幽穀到防疫站至今,二十四年的部分生活經曆緩緩道了出來,說到傷痛之處,自然又是淚水漣漣,坐在旁邊的金安惠也陪著落淚。聽完餘晚秋的經曆,金安惠說:
“晚秋,真是苦了你了。”
“姑姑,都已經過去了。”
“晚秋,在經受那樣多的不幸和苦難之後,你還能夠兢兢業業做好本職工作並深受病人了們的好口碑,真是很不容易。如今像你這樣不求名利,一心一意為病人們服務,實在是難能可貴,我很高興也很欣慰。敏珺說得不錯,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你是一個女中豪傑,很多男子在你麵前都遜色。”
“姑姑,我隻是盡了自己的本分,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說起來普通平常和微不足道,做起來卻是千辛萬苦啊!”稍停,金安惠說道:“晚秋,你還年輕不能老是一個人生活,應該考慮再組織家庭,獨立人生太過孤單寂寞。”
餘晚秋搖搖頭,將她從不曾對人說過的內心想法,全部告訴了金安惠。那是她經過幾年深思熟慮後,才想定的: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如同小草,如同塵埃,生活在人世間卻又遊離於社會人群之外,生存人世間卻隻能付出不能獲得。經曆喪父、離婚、喪子等煉獄一般的過程,感受社會對麻風病根深蒂固的恐懼和歧視態度,看到離開幽穀返回家鄉老人們艱辛和苦難的生活現狀,尤其是目睹汪二順與倪小妹以火**和耳聞駱明素一家四口中秋服毒自殺如蛇蠍啃噬心尖一般,還有很多不願再說不堪回首的經曆……她認定自己不屬於這個喧囂的人世間,遇上父親純屬天大的幸運!她不屬於人世間就無福享受人世間的生活,那怕是普普通通的家庭、配偶和子女都不能擁有,就是暫時獲得也將會很快失去。她不願意再次經受離別的不幸和傷痛,給自己,也給別人。今後的日子她不再考慮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今生今世一個人過日子,不再奢求除了生命以外的任何東西,盡心盡力為麻風病人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便知足了。她敬佩梓樹崗上那一棵梓樹的品格,也讚賞秋雨花的生存方式。因此在最近的十幾年,她將全部精力投到病人身上,感覺生活很充實,感覺時間流失太快,感覺身心輕鬆坦然,有時短暫的煩惱也如同輕風拂麵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