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曲徑花無語(1)(3 / 3)

睡吧,睡吧

親愛的寶貝

夢中的你

一定笑得很美

不要你流眼淚

你流淚我心碎

躺在我懷裏睡吧

我的小寶貝

睡吧,睡吧

可愛的寶貝

我多想摘下一朵白雲

為你做被

清風知我的心

願和你長相隨

我們在夢裏相依偎

親愛的寶貝

餘晚秋盤腿坐在床上,懷抱著滿是血漬的餘珪,眼睛裏不住地流淌著淚水,嘴裏反複地輕聲唱著歌曲。她從醫院將兒子的屍體抱回家裏,整整兩個晝夜,一直如此。而這一首《睡吧,寶貝》的歌曲,三周前她才剛剛為兒子學會的,兒子非常喜歡聽,每個周末回到家裏,晚上都要在她的《睡吧,寶貝》歌聲中入睡――這是她學會的第一首歌曲,也是她一生唯一會唱的歌曲。

桂家豪和防疫站的職工都到餘晚秋家裏探望,而她像不知道眾人存在似的,對眾人的勸慰沒有任何表示,眼睛裏淚水不停地在流淌,嘴裏反複在吟唱……桂家豪幾次叫於立洪將她懷抱的屍體移走,卻被她緊緊地抱著沒有移動。但是屍體已經開始變質,桂家豪多叫了幾個人,硬生生地把她的雙手掰開,於立洪這才將餘珪的屍體抱走。

餘珪的後事是於立洪一手代辦,沒有舉行什麼儀式,火化後就安葬在殯儀館東邊的墳山上……對此,餘晚秋十分感激並向於立洪磕頭道謝,當時她完全無力應對啊!

兒子離開人世間,餘晚秋像沒有了靈魂似的,整日裏昏昏沉沉,對一切都沒有了感覺,時常流淚也不由自主……在家裏憋悶了半個多月,在於立洪夫婦多次勸慰之下,她才從悲苦的深淵裏脫身出來,將兒子的照片、衣物、玩具、習字本等遺物,全部封存到床下那兩隻木箱裏,每年兒子祭日時都會翻出來看一看,同時也會到墳塋前唱《睡吧,寶貝》給兒子聽……

24

黎明時,餘晚秋婉言謝絕了眾人的挽留,急匆匆地離開了青石溝。

今天,餘晚秋要去新華鄉的吳家墳,要轉換兩次客車才能到達。

吳家墳是長坡村八社,得名於村東那座高大的吳氏先祖青石墳塋,村子坐落在山彎裏,偏南有足以供養村裏人的好水源,兩百多戶、七百多人,毗鄰水源建房而居,旱澇保收,溫飽無憂,難怪人丁旺盛啦。

吳家墳的兩個老人是叔侄,叔叔吳立山,兩眼因患虹膜睫狀體炎幾乎失明,侄兒吳富華,由於局部潰瘍和骨質吸收沒有了手指腳趾。叔侄二人都沒有過婚姻,離開幽穀返回家鄉後,在村子北麵山崖下的茅屋裏共同生活,雖然有民政救濟和好心族人的支持,但是生活之艱辛可想而知。如今,叔侄二人都年過七旬,生活更加艱難,餘晚秋每次訪視時總是心裏泛酸……好在艱難的日子很快就會結束,去年她到吳家墳時,叔侄二人爽地快答應到安平苑裏生活。

十一點半鍾,餘晚秋等來了她要轉乘的客車。上車之後,她走到沒有乘客的客車尾部,倚著車窗坐下身來。客車啟動了,她垂下頭,右手托著腮幫子,輕輕闔上眼簾,一邊養精神,一邊想心事。

餘晚秋每次到吳家墳時,都會想起一個人,都會想起一件事。

那是在二十五年前一月,新華鄉長坡村三社懷疑一個村民患麻風病,鄉村社三級幹部反複上門動員,那個村民死活不肯到幽穀裏確診,鄉政府將情況報告民政局和衛生局,並要求盡快派遣醫生去當地確診。

民政局即刻通知幽穀派出醫生。龍仁良和靳成林都在家裏,而民政局又催促得很緊急,無奈之下餘晚秋隻能獨自前往啦。她自己開了一張介紹信,與遊福夫妻倆道別後,踏上了出山的小路。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幽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出差,而且還是她一個人,她既感覺新鮮又擔憂不能完成工作任務,好在頭一天夜裏遊福和梅紅梅告訴她許多出門在外生活和工作方麵的竅門。

到達縣城之後,餘晚秋先去民政局辦公室開好一張介紹信,次日上午趕到了新華鄉政府。在鄉政府裏吃了飯以後,鄉民政助理員陪同她步行兩個多小時趕到了長房村三社。經過臨床體檢,那個渾身長滿膿皰瘡的年輕小夥子,沒有麻風病的臨床表現,因此她當場排除了患麻風病的可能。

吃過晚飯以後,那個鄉民政助理員還有其它的事情要辦,餘晚秋獨自一人離開。她打算到鄉政府裏借住一晚,第二天就能夠返回幽穀裏,不想走到半途快要到吳家墳時,突然下起雨來,還夾雜著細小的雪花和冰雹。她心裏明白,今天不能趕到鄉政府裏,先要在前麵的村子裏找一戶農家借住一夜。於是,急忙跑向吳家墳,敲開了村子南麵小路旁邊第一戶人家的房門。

在堂屋裏坐下以後,餘晚秋向那個開門迎接的大娘,說明了她的來意。那個大娘十分熱情爽快,問她吃飯沒有,還說“隻要不嫌棄,住多久都行”。客套了幾句,彼此都是坦誠率直之人,她便與大娘聊起了家常。

那個大娘本名叫秦誌珍,嫁到吳家墳的吳三柱家,村裏人多叫她吳三嬸。丈夫在兩年前秋末開山放炮時,意外地掉下山崖不幸身亡,現在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兒女,日子過得非常艱辛。但是不論生活多麼艱辛,她都咬緊牙關硬挺著,讓兒女繼續讀書。兒女也很爭氣,兒子吳超林讀高中三年級,女兒吳超楠念初中一年級,學習成績都名列前茅。不過眼下她遇上了一件難事:提前回家來的兒子,對她說不讀書了,要在家裏幫她幹活。她明白兒子的心思,那是兒子知道她一個人供兄妹倆讀書,實在是太過於艱辛,所以才要棄學回家幫她。她苦勸兒子多日,要兒子專心讀書,準備參加半年後的高考。但是不管她怎麼勸說,兒子就是咬定棄學回家的念頭,昨天還將書本全部塞進灶堂燒毀……

“吳三嬸,你別難過,慢慢再勸說,也許超林會改變主意的。”餘晚秋勸慰道。

餘晚秋嘴裏如此勸說,心裏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底氣,卻又找不到更好的語言表達。不過她暗暗在心裏想:在離開吳家墳之前跟吳超林談一談,希望他能夠體恤母親的一片苦心和兩年多來一個人拉扯兄妹倆的艱辛,並希望他能夠改變心意重返校園以迎接半年之後的高考。至於高考是什麼,對吳超林意味著什麼,她不知道。但是吳三嬸那樣艱辛地堅持,想來對吳超林一定很重要。

從沉睡中睜開眼睛,餘晚秋感覺窗外的光線很刺眼,以為是昨夜與吳三嬸閑聊家常太晚而睡過頭,太陽都已經出山很高,於是急忙穿衣起床。可是,當她走到堂屋門口,不由一怔!外麵院壩裏,沒有陽光,而是鋪墊著厚厚的白雪。她沒有多想,急忙跑出院子大門,頓時驚呆了:目光所及,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被掩蓋在白雪下,白色變成了大地顏色的主宰!她不由得脫口而出:

“好大的雪呀!”

這一聲驚呼,將餘晚秋自己從詫異中驚醒過來,舉目向出山的道路望去,道路已經無影無蹤!她不禁暗自在心裏叫苦:慘啦!還打算今天至少趕到縣城裏,眼前的這般模樣兒,哪天能夠上路還不知道呢!

天空裏,鵝毛一般的雪花還在飄飛。

“餘醫生,快進屋,外麵冷。”

餘晚秋聞聲回頭,看見吳三嬸站在堂屋門口招呼她,於是一邊轉身回屋,一邊說:

“吳三嬸,好大的雪喲!”

“是啊!我來吳家墳二十年,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大的雪!”吳三嬸說。“餘醫生,這樣大的雪,你就是想走也不行。”

“吳三嬸,那我要多麻煩你老幾天啦。”餘晚秋微笑著說道。

“這是天意,也是我們的緣分。”吳三嬸笑著說。“快進屋,我去燒洗臉水。”

“要我幫忙嗎?”

“不用。”

吃早飯的時候,餘晚秋第一次見到了吳超林。他埋頭吃飯,悶聲不響,吳三嬸給他作介紹,也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不見他有任何反應,匆匆塞進一碗飯便起身離開飯桌關進了廂房裏……對於兒子的無禮,吳三嬸也很是無奈,不停地向餘晚秋賠不是。

餘晚秋細細觀察了吳超林,他是一個帥氣的小夥兒,個兒高,身板壯,目光剛毅果斷,神情超越他年齡的沉穩,也許是心緒不佳而顯得沮喪和憔悴。聽吳三嬸說,他還不滿十九歲,但是看上去很老成,像一個成熟青年而不是一個高中三年級的學生。

吃完飯,無所事事,餘晚秋獨個兒在院壩裏堆雪人以消磨時間。

吃晚飯時,吳超林與早飯時一樣,悶聲不響,埋頭吃飯,匆匆扒了兩碗飯便起身離開飯桌關進了廂房。

一天兩夜,雪一直在飄。

地上的積雪更厚。

餘晚秋的心情也更加沉重。

吳超林一如昨日的模樣兒。

第三天,終於天晴了,陽光很猛烈。不過那麼厚的積雪,至少也要三天才能溶化。

餘晚秋知道將要離開,而她還沒有去找吳超林談話,時間不待,不能再拖延。於是吃過早飯後,吳三嬸也出門忙活去了,她敲開了吳超林的廂房門。開門後看見是她,吳超林有些詫異,卻也沒有說什麼,轉身回去躺在床上。她理解他的心情,沒有介意他的無禮,自己進屋在木方凳上坐下。

“超林,請聽我說幾句話吧!當然從年齡上講,你比我大一點點,你就當作是一個妹妹的話好啦!”餘晚秋說。想了想,接著說道:“吳三嬸把你的情況告訴了我,你的心思,我也猜想到一些。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也感同身受。不過,你應該站在吳三嬸一方麵想一想,為了你們兄妹她那樣艱難和辛苦,就是希望你們兄妹有所成就,就是再艱難和辛苦她都甘願去承受的。”

“我都知道。”吳超林說。說著,從床上坐起身來,接著說道:“我就是不忍心看到母親為我們那樣艱辛,才決定回家的。瞧她,今年才四十一歲,看上去像六十歲的老太婆一樣蒼老,換了是你能夠安心坐在教室裏嗎?”說到這裏,隻見他眼睛裏淚光閃爍。

“你說的我也理解。家境如此,那也是出於無奈,這兩年不就挺過來了嗎?”

“不錯,這兩年是咬牙挺過來了。可是,如果我考上大學,還要化費很多錢,我們家根本就供養不起的。”

“讀大學要化多少錢?”

“我娘苦一輩子,那也不行的。”

“告訴我,讀大學要化多少錢?”

“具體多少錢,我也不知道。老師說,至少也要好幾千元。而我娘,一年頂多能夠掙得幾百元錢,她掙斷氣也是不行的。”

說完,吳超林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但是他咬牙忍住,隻見淚流不聞哭聲。

餘晚秋沒有即刻回答,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吳超林說:

“超林,如果隻是錢的問題,我認為你應該返回學校繼續讀書並參加高考。”

“不能讀大學去參加高考做什麼呢?”

“超林,我爸爸留下一點錢,我的月工資有三十多元,隻要你考上大學,每個月我給你二十元,直到你讀完大學,怎麼樣?”

“你……這……”

“如果行,那就這樣說定了。”

在餘晚秋勸說和應承給予經濟資助下,吳超林重返校園,如期參加高考並在八月十七日收到了北京師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八月二十二日,餘晚秋再次到了吳家墳,得知吳超林考上大學的消息非常高興,真誠致賀並送上六百元作他入學之資。

十月中旬,餘晚秋收到了吳超林的信:

晚秋:你好!

我在北京師範大學安頓下來,並逐漸適應了北京的生活和學校的環境,學習也逐漸步入正軌,一切都很好,請放心。

我今天的一切和美好的未來,都是拜你所賜。今生今世,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也沒有辦法報達你對我的恩情。我隻有努力學習,用優異的成績來向你表示感謝。

你對我的恩情和厚賜,我將終身銘記,走向死亡時我也會告訴我的兒孫。

任何語言都不能夠表達我對你的感激之情,任何語言在你的麵前都顯得十分蒼白無力,因此我就不再多言了。

另外,學校給我們有生活補助費的,能夠滿足基本生活,不要再給我寄那麼多的錢,我知道你也不是很寬裕的。在不影響你生活的前提下,每個月能夠給我寄五元錢,那我就沒有任何問題。

祝你:平安和快樂!

超林

這是餘晚秋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書信,而且還是從萬裏之外的祖國首都寄來的。接到信,她一口氣就看了十幾遍,每一個字和每一個逗點,幾乎都能夠熟記無誤。晚上,她在煤油燈下,給吳超林寫了回信:

超林:你好!

收到你的來信,非常高興。

看你一切都好,我很欣慰。

你說的許多話,讓我感到很慚愧。我不過是盡了一點綿薄之力,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承受不起你的誇讚,也請你不要耿耿於懷。我想,任何一個人,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都是會盡力而為的,你說呢?

至於錢,每個月給你寄去十元吧!如果以後不夠用,請一定及時來信告知,千萬不能夠再發生高三時那樣的事情,不要再讓你的母親擔憂和傷心。請恕我妄言啦。

我的一切都很好,請放心。

祝你:平安快樂並學有成就!

晚秋

差不多每隔兩個月時間,餘晚秋就會收到吳超林的一封來信,告訴她學習、學校裏的軼聞趣事和北京的一些風土人情。她也及時給吳超林回信,多是鼓勵他學習的話語,不過她在靜心居裏也多了一份牽掛。

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後,吳超林被分配到省城一所大學裏任教。次年,他把母親接到省城一同生活。而他妹妹吳超楠,也考上遼寧理工大學,由他經濟支持――畢業後分配在大連工作。前些年,一家人會在假期時回家鄉一次,當然也會去看望餘晚秋。之後,也許是工作太忙,沒有再聯係和見麵……

忽然,客車停了下來,原來是有乘客上下車。很快,客車又繼續向前行駛。

餘晚秋變換了一下坐的姿勢,眼睛看著車窗外麵,心裏想道:十九年沒有見麵了,超林一家怎麼樣?吳三嬸身體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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