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曲徑花無語(1)(2 / 3)

“兩點二十五分了,你快去上班吧。”

“嗯。”穀炳元點頭答應,跟著也站起身來,不停地搓動雙手。

“那你空閑時再來坐吧。”

“嗯、嗯。”

與穀炳元見麵的一個多小時就這樣結束了,雖然沒有什麼語言的交流,但是餘晚秋還是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東西。她感覺,他不善於語言表達,憨厚老實,身強力壯,應該是一個“老黃牛”似的角色。從直接的感覺上,他沒有什麼吸引她的地方,可以說與她心目中的偶像有天壤之別。然而他這樣的人,似乎可靠和穩妥一些,應該值得交往一下,所以在分別時她才會開口相邀。

星期一早上剛進辦公室,於立洪便向餘晚秋詢問她的想法。她將昨天的感受,如實告訴了於立洪。不過,她還不知道穀炳元的心意。如果他有意的話,她打算將自己的身世和現實狀況,尤其是她生長於幽穀和從事麻風病醫療工作,預先告訴穀炳元和他的父母與家族。如果他們都不反對,兩人就繼續交往,如果他們反對,那就不必再去找尋痛苦,更不希望重演與林平康戀愛的情形。

於是在第二次見麵時,餘晚秋將自己的身世、工作和家境等情況,無一隱瞞告訴了穀炳元,並請他和家裏人認真考慮。

穀炳元還是那般模樣兒,低埋著頭,不言不語,不時用力搓一搓手,不時憨厚地笑一笑,對她的問話“嗯、嗯”點點頭了事。

經過於立洪幾方麵奔走,兩個月後餘晚秋、穀炳元和於立洪三人,一同到了新竹鄉桃花村與穀炳元的父母和家族相見。

交往半年之後,餘晚秋和穀炳元辦理了結婚手續。餘晚秋本想領取結婚證就行了,不舉行婚禮,不宴請賓客,也不張揚別的什麼。但是,穀炳元的父母和家族,堅持要在桃花村依照當地習俗舉辦婚事,她順從了。不過除了邀請於立洪之外,她沒有邀請防疫站裏的人,也沒有邀請其他人。後來,龍仁良和遊福夫妻倆知道了,還將她好生埋怨,她無言以對隻有低頭認錯的份兒。

結婚以後,還是住在防疫站那間屋裏。穀炳元一如往日少言寡語,每逢緊張或激動時就會用力搓動雙手,對餘晚秋倒是關心體貼,買菜、煮飯、洗衣和清掃,家裏的活兒他一手包幹,真是如同餘晚秋感覺的“老黃牛”角色。雖然不是理想中的伴侶,但是他能夠如此這般,餘晚秋不再苛求什麼,一心一意過小日子,並很快有了身孕。

不過,平靜安寧的生活,隻維持了半年時間。穀炳元開始抽煙喝酒,還時常爛醉如泥。初時餘晚秋不知道他是為什麼,隻是勸說他少抽煙、少喝酒、注意身體健康。而他像是沒有往心裏存話,抽煙醉酒越加厲害,幾乎天天都是醉醺醺的,她這才向他追問原由,他也如實說出了心裏的不愉快。

原來,穀炳元的哥們兒和工友,說他娶了一個“麻風婆娘”並時常說一些很刺耳的言語……餘晚秋理解他背負的壓力,沒有責怪他,溫言勸慰他,關心體貼他。可是事情沒有向她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他變得暴躁易怒,家務事一樣不做,還動手打她,毫不顧惜她有孕在身。之後,他像虐待成癮一般,三天兩頭就會給她一次拳腳招待。她咬牙忍受著,躲避著,時常藏到辦公室裏過夜。而當她在他一次暴力之後造成早產,提前一個月躺在產床上分娩時,卻不見了他的蹤影。所幸孩子順利分娩,身體也健康,還是一個乖巧的男孩,讓她有了許多的安慰。

獨自在醫院裏分娩,獨自出院回家,獨自坐完月子,餘晚秋如同煉獄一般。

在外休假兩個月回來的於立洪,聽罷餘晚秋的哭訴,大罵穀炳元混蛋並到桃花村叫來穀炳元的父母,又到水泥廠找來還是一身酒氣的穀炳元,一同到了餘晚秋屋裏。眾人一致對穀炳元進行聲討,老父親還搧了穀炳元幾記耳光,叫穀炳元跪在餘晚秋麵前認錯並保證痛改前非。餘晚秋抹著眼淚,看在眾人苦勸的麵上,也看在出生剛剛滿月兒子的麵上,點頭原諒了穀炳元。

驅散了籠罩在家庭裏的愁霧之後,於立洪請眾人到飯店裏去聚餐一頓。並在餐桌之上,細致商討一陣,給孩子取名穀永龍。

然而好景不長!和平的日子過了不到一年時間,穀炳元“舊病”複發,又開始猛抽煙狂熏酒,又開始動手動腳施行暴力,時常多日不歸……餘晚秋不能再忍受,沒有再聽從於立洪的勸說,也沒有再顧念穀炳元父母的苦苦哀求,直接向法院提出離婚訴訟。

三個月後法院判決,支持餘晚秋的訴訟請求,判決她和穀炳元離婚,兒子判歸與她一起生活。她給兒子取名餘珪……

咚、咚、咚――

一陣響亮的鑼鼓聲,從婚禮儀式現場透窗而入,將餘晚秋從回憶裏驚醒過來。她想了想,抬手抹掉眼睛裏和臉頰上的淚水,關掉電燈,摸黑過去和衣躺在床上,眼窩裏的淚水,仍然汩汩地向外流淌。

23

餘晚秋在床上躺了一陣,身子很疲乏卻不能夠入睡,鼓睜著雙眼,仰望著屋裏的一片漆黑,繼續回憶自己過去的事情。

雖然婚姻破碎了,但是日子卻平安下來,餘晚秋不再擔驚受怕和憂心忡忡,那些日子幾乎要使她崩潰。離婚以後,她感覺非常輕鬆,上班時埋頭幹好工作,下班後全身心放到兒子餘珪身上。兒子很乖巧,很討人喜愛,也是她快樂的源泉。就是她以每月三十元低工資,請來在白天看護兒子的林阿婆,也將餘珪視同親孫兒一般疼愛,在她下鄉工作不能返回時,把餘珪帶回自己家裏吃住幾日,從來不向她提出工資和生活費用。她也想多給林阿婆一些工資,無奈她每月一百多元的收入,娘兒倆還要靠剩餘的錢生活,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法院判決穀炳元每月支付兒子生活費五十元,他從不曾給過分文,她也沒有去找他給付,她不想再見到他,更不相再找他給自己招惹煩惱。

餘珪很聰明,很像餘晚秋小的時候,因此每當她教他讀書寫字時,就會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回想起自己讀書寫字的日子,回想起父親教她學習的歲月……沒有了愁苦和煩惱的日子,總是感覺時間流失得太快,總是在不知不覺中便過去了。如同轉眼之間,餘珪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她不得不辭退了林阿婆,將兒子全托在城南機關幼兒園裏,星期一入園、周末出園回家團聚。

“唉!”餘晚秋輕輕歎息了一聲,情不自禁地搖一搖頭,用手抹掉眼窩裏的淚水,側身麵對著窗外,心裏想道:林阿婆以九十三歲高壽離開人世,離開時神情十分祥和安然,真是心善而有福之人啊!

去年正月二十四,林阿婆腦溢血住院之後,餘晚秋每一天晚上都會到病床邊侍候老人。在老人離開人世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守候在病房裏,並夥同林阿婆的兒孫們將老人送回家,然後又送老人上山入土安息。

俗話說,女人是水做的,也許真是這樣吧!餘晚秋想。從父親去世開始,在過去的二十七年裏,她不知道流淌過多少淚水,每到傷感時還是淚如溪流,總是沒有淚水枯幹的時刻!而她最多的淚水是為兒子流淌……

周末,餘晚秋去城南機關幼兒園接到兒子,與幼兒園的阿姨道過別之後,她手牽著兒子,沿著柳家巷子回家。餘珪像一隻出籠的小鳥,甩脫了餘晚秋牽著的手,一蹦一跳地跑上前麵幾步停住,轉身對餘晚秋說:

“媽媽,這一個星期,文老師教我們學唱了兩首兒歌。”

“哦,學了兩首兒歌,哪兩首兒歌?”餘晚秋停住腳步,微笑著問道。

“第一首叫‘小兔子乖乖’。”餘珪回答。一邊回答,一邊將雙手架在頭頂上,裝扮成小兔子模樣兒。然後又說:“第二首叫‘我的好媽媽’,文老師說,這是給媽媽的歌。”

“哦,你學會了嗎?”餘晚秋問。

“學會了,全班小朋友,隻有我和楊倩倩兩個小朋友學會。”餘珪自豪地說。

“好乖乖,你真棒。”餘晚秋誇獎道。說罷,走上前兩步,伸出左手牽了兒子的右手,繼續朝前走。一邊走,一邊說:“好乖乖,快唱你學會的兒歌歌給媽媽聽啊。”

“好。”餘珪點頭答應。

接著,餘珪一邊跟隨餘晚秋向前走,一邊揮動左手比劃著,一邊唱道:

小兔子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不開不開我不開

媽媽不回來

誰來也不開

小兔子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就開就開我就開

媽媽回來了

我就把門開

快把門打開

唱罷,餘珪仰頭看著餘晚秋,問道:

“媽媽,好聽嗎?”

“好聽。”餘晚秋微笑著對兒子說。

“媽媽,我再唱‘我的好媽媽’給你聽,好不好?”餘珪說道。

“好,乖乖,快唱給媽媽聽啊。”

餘珪清了清嗓子,開聲唱起來――

我的好媽媽

下班回到家

勞動了一天

多麼辛苦呀

媽媽媽媽快坐下

媽媽媽媽快坐下

請喝一杯茶

讓我親親你吧

讓我親親你吧

我的好媽媽

讓我親親你吧

讓我親親你吧

讓我親親你吧

我的好媽媽

讓我親親你吧

唱完,餘珪揚起頭看著餘晚秋,問道:

“媽媽,我唱得好不好?”

“唱得好,乖乖。”

“媽媽,你也唱歌給我聽。”

“乖乖,媽媽不會唱歌。”

“不,媽媽,你唱。”

“乖乖,媽媽真不會唱歌。這樣吧,以後媽媽學會唱歌了,就唱給你聽。”

餘晚秋真的不會唱歌,也從來沒有唱過歌曲,可以說是完全徹底的音樂盲,因為在她所生長的幽穀裏是沒有音樂的地方。她沒有聽到父親歌唱,也從沒有聽到其他人歌唱,完全徹底的沒有音樂和歌聲的世界,也根本不知道人世間還有音樂和歌唱。父親傳授給她那樣多的知識,內容十分廣泛可以說無所不包,唯獨沒有涉足音樂和歌唱……她喜歡聽音樂和唱歌,尤其喜歡聽輕音樂,不過都是在調到防疫站裏工作之後。

娘兒倆,一邊說,一邊唱,快快樂樂地回到家裏。像往常一樣,給兒子洗了臉腳,餘晚秋教兒子寫字。不想,今天沒有寫上幾個字,兒子就停住不寫了,歪著頭問:

“媽媽,我有爸爸嗎?”

餘晚秋聽得一怔!孩子的父親――這個問題,她在心裏想過千百次,當兒子有一天問起時,她應該怎麼回答?既要讓兒子聽懂又不能傷害到他幼小的心靈,卻一直沒有想出一個兩全齊美的答案。現在兒子突然觸動了她這一根傷痛而脆弱的神經,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畢竟他才三歲多呀!而眼下的情形,與她小時候向父親詢問自己母親時的情形極其相似,她又不由心裏一陣酸楚,腦海裏一片茫然。

“媽媽,幼兒園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有爸爸嗎?”餘珪追問道。

餘晚秋回過神來,迅速理了理思緒,說:

“你有爸爸,跟小朋友一樣的。”

“那爸爸呢,我怎麼沒見過?”

“你見過的,那時候你還很小,所以你不記得啦。乖乖,快寫字吧!”

餘晚秋催促兒子寫字,顧意想要把話題岔開。餘珪不懂得母親的心思,繼續問道:

“媽媽,爸爸怎麼沒來看我們?”

“他沒空閑吧。”

“媽媽,爸爸在哪裏?”

“乖乖,我們不說這事,你快些把字寫完,一會兒動畫片就要開始啦。”

“好吧。”

在動畫片的吸引下,餘珪沒有再追問父親的事情,埋頭寫字去了,餘晚秋暫時鬆了一口氣。她在心裏想:兒子一定還會再次詢問的,那時應該怎麼回答他呢?這件事情幾乎成了她的一塊心病,時常在想,時常在憂,總是找不到兩全齊美的答案。因為兒子太小,很多事情他還不能夠懂得,無論怎麼說,不管怎樣解釋,都會在他幼小的心靈裏留下陰影,甚至是終身難以痊愈的傷痛。她希望兒子能夠快快長大,至少詢問的時間越往後麵推移越好……然而沒有等到她所期望的時間到來,更沒有讓她把事情的始末說出口,就發生了永遠不能挽回的意外――

那是一個星期日中午。餘珪午睡醒來,餘晚秋給他洗了臉,給他喝了一杯鮮牛奶又吃了一塊蛋糕,吩咐他到院子裏跟小朋友玩耍一會兒,然後回家練習寫字。兒子像小鳥一樣飛往院子裏,跟小朋友玩耍去了,她在廚房裏洗那一大盆剛剛換下來的衣服。

晾曬好衣服,仍不見兒子回家,餘晚秋到院子裏尋找,仍不見兒子,也不見別的小朋友。她叫喊幾聲,沒有兒子的回應,心裏猜想:兒子到哪裏去了?和小朋友們到外麵玩耍去了?記得在三周前的星期天,兒子跟小朋友到旁邊醫院住宿區玩耍,讓她幾乎跑遍了全城尋找,而當她渾身疲憊、滿臉汗水和淚水地走進家門,兒子卻坐在木條桌邊埋頭寫字……今天也是如此吧!想到這裏,她回去關上家門,走出防疫站大門,向旁邊醫院住宿區走去。一邊走,一邊想:這小東西太貪玩,要讓他收收心,養成良好的學習意識,不然耍野了會很費勁兒的。

餘晚秋猜想不錯,餘珪和兩個小朋友,確實離開防疫站到外麵玩耍去了。不過這三個小家夥,今天沒有到旁邊醫院住宿區,而是到了城南機關幼兒園裏。

在城南機關幼兒園裏,三個小家夥玩得十分開心,一會兒去坐滑梯,一會兒學青蛙跳,一會兒玩“家家樂”,一會兒耍“躲貓貓”,要不是肚子嘰嘰咕咕叫喚起來,他們是不會想到回家的。出了幼兒園大門,那兩個小朋友說走大道,餘珪手指柳家巷子說:

“走那條巷子,近很多的,我和我媽媽都是走那條巷子回家。”

說罷,餘珪率先跑進柳家巷子。回頭不見兩個小朋友跟來,停在巷子口,轉身向兩個小朋友,一邊招手,一邊叫喊:

“你們快來呀!”

三個小家夥彙合以後,沿著柳家巷子右邊,有說有笑,很快走到了巷子出口。

突然,一輛吉普車飛馳過來,撞到剛剛走出巷子口的三個小家夥身上……吉普車駕駛員和好心的路人,很快將三個小家夥送到縣醫院裏。那兩個孩子受傷不重也沒有生命之憂,而餘珪由於嚴重的顱腦挫傷,送進急診科病房裏便沒有了呼吸和心跳……餘晚秋聞訊趕到急診科裏,看到的不再是活潑可愛的兒子,而是一具漸漸變冷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