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曲徑花無語(1)(1 / 3)

21

屋外,婚禮在進行中。很熱鬧,鼓樂聲、歡笑聲、呼喊聲像潮汐一般此起彼伏。

餘晚秋坐在木椅上,兩手托著下頦,雙眼從窗洞眺望著夜空,思緒如白鴿一般展開翅膀,迅速地飛回二十二年前――

天黑以後,餘晚秋獨坐在月亮田小學借宿的小屋裏,在煤油燈下看小說。

月亮田是田壩鄉一個普通平常的小山村,坐落在半山腰裏的低窪處。每逢農曆十五時,這裏的月亮,特別的明媚,特別的圓滿,倒映於村中那一塊塊水田裏一個個迷人的滿月,因此先人們把這裏叫做月亮田。

這次到月亮田是對村民進行健康普查,因為此地確診了一例麻風病患者,不過與鄉政府和村裏商議之後,對外說是進行皮膚病普查,以便於當地村民接受和配合。原本是十天前就要進行這次健康普查工作的,因為鄉政府領導臨時有別的事情擔擱,沒有時間組織當地村民,所以才推遲至今。不過這樣也好,正巧趕上禮拜天學生們不上課,餘晚秋一行四人才能夠在月亮田小學裏借宿。

咚、咚、咚――

有人敲門。餘晚秋將手裏的小說放在寫字桌上,起身過去打開房門,見是科長於立洪,一邊請他進屋裏坐,一邊問道:

“於科長,沒打撲克了?”

“鑽板凳,沒勁兒。”於立洪說。

說著,於立洪在木凳上坐下。

餘晚秋在床邊坐下。她知道,平日裏他們玩撲克時,或是輸贏香煙,或是輸贏糖果,或是輸家請客吃飯,總是有物質刺激。隻是懲罰鑽板凳,沒有了物質刺激,難怪於立洪會說“鑽板凳,沒勁兒”啦!

“小餘,你覺得小林怎樣?”於立洪問。

“哪個小林?”餘晚秋反問。

“林平康,就是小學裏的小林老師。”

“於科長,怎麼向我問起他呢?”

“隨便問一問。”

“哦,林老師很好呀!”

“你認為他很好?”

“你認為他不好?”

“小餘,別跟我耍嘴皮子。我的意思是你說他很好,應該有‘很好’的理由啦。”

“是嗎?”

“當然。”

“林老師為人坦誠,對我們很熱情,這些是‘理由’了吧!”

“很好的理由。”

返回縣裏的第九天下午,餘晚秋收到了林平康的信,上麵寫道:

晚秋:你好!

月亮田別過之後,你還好吧?給你寫這一封信,很冒昧,很唐突,請原諒。

晚秋,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我想,稱呼“晚秋”比叫“餘晚秋同誌”或“餘醫生”更加自然和親切。當然,事先沒有征得你同意就如此稱呼,也請你原諒。

給你寫信,我用了兩個夜晚。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提起鋼筆又放下,放下鋼筆又提起,寫了撕掉,撕掉又寫,最後還是鼓足勇氣將信交給了鄉郵遞員,請不要笑話,這是我的真心實意。

相逢就是有緣!能夠在月亮田和你相逢是老天爺對我的眷顧,也是上蒼對我的恩賜,更是月亮田這塊土地對我的厚愛,我要叩首上蒼,我要謝天謝地!

相識也是機會!能夠與你相識是我幾生修得的福氣,盼望你能夠給我機會,我也祝願自己一定會是一個幸運兒!

接下來,請允許我厚著臉皮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本地人,老家住在葫蘆鎮尖山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兒子。家裏有五口人,父母、兄妹和我,除我之外都在農村幹苦力,家境說不上富裕,溫飽卻是沒有問題。我生於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十一日上午九點鍾,聽母親說,那天吹著微風,還下著細雨。三年前從中等師範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在稻穀鄉牛角彎村小學裏做孩子王,確切地說應該是守山大王,因為除了上課時候全校隻有我一個人,當然有些時候野貓、野雞和野兔會到學校裏麵與我為伴。我從沒有向教育局領導提出過工作調動,去年九月把我調動到月亮田小學,才八個月時間呢!因此我想,應該是完全可以肯定,命運之神悄無聲息地讓我來到月亮田,那就是為了讓我與你相見,那就是為了讓我與你認識,那就是為了給我一次機會,要不然我在牛角彎兩年多連鬼影子也沒有碰到過呢!這是命運的安排!

天注定的緣分,我相信!

晚秋,你說呢?

盼望鴻雁飛來並送給我好消息!

切切盼望!

林平康

黎明手筆

看過了林平康寫來的信,餘晚秋十分驚訝,更讓她感覺心慌意亂!

餘晚秋沒有戀愛過,第一次聽到愛情溫柔的敲門聲音,自然讓她驚訝和心慌意亂!她手裏拿著林平康的信,感覺到一雙滿含期盼的眼睛在直視著自己,仿佛還聽到了急促的心跳聲音,腦海裏浮現出在月亮田與他短暫接觸的兩天時間。忽然她明白,在月亮田的那天晚上,於立洪問她“你覺得小林怎樣”的真實用意,而當時她沒有任何別樣想法,以為他隻是隨便問一問和聊一聊。

怎麼辦?餘晚秋心慌意亂,遲遲拿不定主意。雖然不諳世事,也沒有體味過男女之間的情愛,但是她對自己很清楚:她是一個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人,模樣兒不醜陋也不美麗,普通平常的一個弱女子,身世尷尬,家境清寂……在月亮田的那天晚上,她向於立洪所言並非虛假,林平康給她的印象真是坦誠而熱情,雖然言語有點酸味兒,但是總體印象還是不錯。麵對一顆滾燙的心,麵對第一次求愛,該怎麼辦?她猶豫不決。

餘晚秋沒有考慮成熟如何應對,第五天下午,林平康的第二封信又到了。

晚秋:你好!

最近一切都順利嗎?

久等不見你的複信,我心急了。

請你理解和原諒我急迫的心情!

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度日如年!也才知道等待是讓人多麼難受!

為什麼遲遲不見鴻雁飛來呢?

晚秋,你沒有收到我的信?我的信裏有什麼冒犯之處而使你不愉快?你工作繁忙沒有抽出時間複信?你不願意……

如果是你沒有收到我的信,那是我太過於心急了,請原諒。

如果是我的信裏有什麼冒犯之處而使你不愉快,那絕對不是我的本意,我的內心將會十分難過和不安,也請你原諒。

如果是你工作繁忙沒有抽出時間複信,那就請你在有空閑的時候,能夠給我這一棵快要幹枯的小樹苗澆澆水,讓你勞心勞力,還要請你原諒。

如果是你不願意,那我將成為沉默的孤獨羔羊,在愛情的大街上流浪……

當然我希望你能夠給我一次機會!

盼望鴻雁飛來並送給我好的消息!

切切盼望!

林平康

黎明敬上

看罷信,餘晚秋考慮到半夜,終於拿定主意,動筆給林平康書寫了回信:

林老師:你好!

首先,請原諒我沒有及時給你複信,致使你“度日如年”、“焦急等待”等等諸多的煩惱,請多包涵。

你先後的兩封來信,我都收到並細心拜讀過了,不必擔憂。

前不久到月亮田工作,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又得你熱情照顧,非常感謝!

你太過於客氣啦!如同你所言,相逢就是有緣,認識就是朋友,而是朋友就不應該過於客氣,過於客氣反倒生分了。

我是一個耿直的人,做人做事都不會繞彎彎,如有得罪,請多包涵。

我很敬重老師,因為老師給人們知識和智慧。如果沒有老師,如果沒有老師的辛勤勞動,人世間真是無法想象。

我的情況很簡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父親五年前因公殉職,沒有別的親人,我就是全部。從小我就在康複院裏生活,父親因公殉職後頂替到康複院裏工作,那一年我才十六歲。而離開康複院到防疫站裏工作,還不到兩年時間呢。

你的心意,我知道並十分感謝。我想不妨交往一下,希望你我是有緣之人。

祝願順心。

餘晚秋

信來,信往,兩人交流十分順暢。放暑假時,林平康到防疫站裏看望餘晚秋,邀請她去他的家鄉做客,說父母很想見她。餘晚秋想:這是情理當中的事,何況“醜媳婦遲早都要見公婆”啊!因此她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周末跟隨他去了尖山村。

林平康的父母看到餘晚秋,很高興,很熱情,宰雞殺鴨,忙得不亦樂乎。

次日離開尖山村回到防疫站裏,餘晚秋還是處於興奮狀態,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和快樂,與跟父親生活的幸福和快樂大不相同,更是她從不曾體味過的。雖然與他們一家人相處不到二十個小時,彼此之間還沒有比較深入的交流和了解,但是彼此都是出於真誠,使她對家庭有了美好的憧憬……因此當林平康兩周後再次邀請時,她不僅非常愉快地答應,並生平第一次買了老人們服用的滋補品做禮物。

不過,這一次與上一回有所不同,餘晚秋見到的不隻是林平康的家裏人,還有他的宗族長輩和親戚朋友。宗族長輩和親戚朋友是來給他“把關”的,這是村裏的風俗――經過他一番解釋後,她明白了,雖然心裏有些不然――戀愛和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情,有必要讓其他人參與其中嗎?但是這是村裏的風俗,她不便說什麼,入鄉隨俗吧!

晚上,二十幾個人有些擁擠地圍坐在堂屋裏,餘晚秋坐在靠近門口的木椅上,接受詢問――如果林平康事先不說明,她是不會接受這種如同審訊一般的詢問。宗族長輩和親戚朋友輪換詢問,問生辰,問父母,問家庭,問親戚,問朋友,問健康,問工作……她有一種被當眾剝脫衣服的感覺,心裏十分不暢快,幾次想要起身離去,但是又都忍耐了下來。當她說在從事麻風病醫療工作時,堂屋裏先是一片驚呼,接著便鴉雀無聲了,二十幾雙眼睛定在她的身上,神情滿是疑惑和詫異。片刻之後,最年長的白髯老翁,狐疑地看著她,又問:

“你真是麻風醫生?”

餘晚秋點點頭,沒有出聲。

“真的?”最年長的白髯老翁再問。

“當然是真的,我真是麻風醫生。”餘晚秋很幹脆地回答,聲音十分響亮。

眾人滿麵驚異,都沒有說話。

“我是麻風醫生,還是從小在康複院裏長大的,你們沒有聽說過康複院嗎?”餘晚秋問。看見眾人木然不知,她接著說:“康複院就是麻風村呀!”

眾人又是一片驚呼!

沒有人再說話,也沒有人再向餘晚秋詢問什麼。剛才還是熱鬧的堂屋裏,頓時靜默下來,死一般的靜默……

半個月後,餘晚秋收到林平康的信,也是他的最後一封信。

晚秋:你好!

我是滿懷傷感給你寫這一封信,請相信我對你的一片真情。但是,我隻能把與你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永遠珍藏在記憶的長河裏,非常遺憾!

為什麼你要生長在麻風村(康複院)裏?又為什麼要是麻風醫生?你們到月亮田進行皮膚病普查,我一直認為你是皮膚病醫生,萬萬沒有想到啊!

在父母、家族、親戚和朋友們的麵前,我如同嬰孩一般軟弱,根本無力抗衡。

命運在捉弄我,老天爺不公平啊!

我沒有資格和臉麵請求你原諒我的背信,隻請你把我徹底忘記。

林平康

深夜泣別

餘晚秋哭泣了一夜。她的初戀,在她還沉浸於對家庭美好的憧憬裏,在她還沒有走出家庭溫馨、幸福、快樂的感受中,突然之間風吹雲散,怎麼不讓她傷悲呢!

讓餘晚秋不能想象的,這並非是悲劇的落幕,而是係列悲劇的開始啊!

22

屋外,婚禮還在進行中,笑鬧的聲音,不時透過窗戶傳入屋裏。

餘晚秋改變了一下坐的姿勢,左手托著下頦,目光遊移在窗外,繼續回想心事。

初戀離去像來時一樣匆匆,餘晚秋很沉悶,時時都會回想起那一段甜蜜和快樂的時光……但是她不怨恨林平康,她相信他是一片真情,提出分手一定是有他迫不得已的苦衷。她也不怨恨其他任何人,兩個人之間的事情,與別人沒有太大關係。她隻哀怨自己福澤淺薄,與他終究不是有緣之人啊。

過了半年多時間,於立洪再次為餘晚秋介紹男朋友,那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弟,名叫穀炳元,二十四歲,頂替父親退休到縣水泥廠當了一名工人,老家在新竹鄉桃花村,父母健在,隻有他一根獨苗兒。

餘晚秋沒有明確表態。於立洪知道她還沒有從失戀的陰影裏走出來,於是勸說道:

“小餘,我理解你心裏的傷痛和顧慮,但是人不能老是生活在過去的陰影和傷痛之中,人生不是直線運動,也不是平靜的過程,總是要遇到一些溝溝坎坎。不過,成家立業和生兒育女,卻是每個人都要麵對的事情,人世間總會有屬於你的那一片天空。”

“於科長,我……”餘晚秋心裏很亂,於立洪說的那些道理她都明白,但是一時之間她不知道怎麼麵對,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或說些什麼,嘴唇動了動又沒有說下去。

“小餘,其它我就不再多說了。聽老大哥一句話,人生沒有邁不過去的坎,陽光總是在風雨之後,拋開一切的不愉快和傷痛,開始新的生活吧!至於剛才我說的事情,你想一想,如果可以,那就約時間見一見麵,成與不成要看你們的緣分。”

那晚,於立洪離開以後,餘晚秋想了很多。他說得很對,她必須麵對現實,不論是傷悲還是歡樂。她還有很漫長的人生路,婚姻和家庭是必然要麵對和抉擇的,獨行人生路未免太清冷和孤單……因此當於立洪一周後登門舊事重提時,她便答應了。

約定與穀炳元見麵的時間是星期天中午,在餘晚秋家裏。於立洪給兩人作過介紹之後,打趣了幾句話便離開了。

穀炳元坐在木條桌旁邊的木椅上,低垂著腦瓜,眼睛看著地麵,不時搓一搓雙手,沒有說話。餘晚秋坐在床邊,觀察著他的神情和舉動,等待他開口。看著他的憨態,她總是想笑,卻忍耐著不笑出聲來。兩人就這樣悶坐著,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個多小時後,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終於開口說:

“我要上班。”

“幾點鍾?”餘晚秋問,心裏有些失望。

“三點鍾。”穀炳元說,仍然低著頭。

餘晚秋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