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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入夜開始下雨,餘晚秋以為今天會是雨天或陰天,不想還是一樣的豔陽高照,但是氣溫還是被夜雨降低了一些,山風也明顯比昨日涼爽,讓人感覺十分舒適。
吃了早飯,給行軍水壺加滿開水,到小商店買了兩袋餅幹,餘晚秋便又上路了。今天,她要到雙河村的石壩子和雙河口。
雙河村在翠屏鄉西邊,流淌著一靜一動兩條小河;東麵一條叫響水河,河麵狹窄,水流湍急,流水聲音十分響亮;南麵一條叫啞巴河,河水很淺,清澈見底,流動緩慢,流水悄無聲息;雙河村便是因由這兩條小河而得名,也是因由這兩條小河而富庶,兩條小河在雙河口彙合後很快離開翠屏鄉。
石壩子在響水河上遊,三百多米長的人工攔河石壩,那是“農業學大寨”時遺留的傑作。這裏有兩個老人,一個叫吳宗英,雙眼全盲,另外一個叫陳正奎,雙腳潰爛。兩個老人住在攔河石壩旁邊,用竹條和油氈搭建的窩棚裏,夏天酷熱,冬天寒冷。兩個老人的境遇與高峰鄉的那兩個老嫗有些相似,都是從幽穀返鄉之後,艱苦建立家園,辛勤養育兒女;兒大女成人後,女兒們嫁到了遠處,兒子也成家立業,就住在河岸上麵的村子南邊,家境也都不貧窮。可是,兒孫們近在咫尺卻如同天涯,除了送糧食,平日裏從不會過問他們;五年前老伴兒相繼去世,兩個老人孤孤單單熬了兩年,然後搬到一起相依為命……餘晚秋去年訪視時,曾征詢他們是否願意到安平苑裏頤養天年,他們也是心裏割舍不下孩子們而猶豫不決。今天她想沿用在高峰鄉使用的方法,勸說他們並期望得到與在高峰鄉那兩個老嫗相同的結果。
結果不出餘晚秋所想,兩個老人答允“走親戚”去安平苑裏。告別了兩個老人,餘晚秋舉步朝雙河口走去。
雙河口是雙河村的尾巴,也是雙河村最為富裕的寶地,充裕的光熱生產了早熟的豆角、辣椒、西瓜、西紅柿等蔬菜瓜果,讓村民衣食無憂,當然是在“包產到戶”之後。
餘晚秋第一次到雙河村時,眼見村民的生活,耳聽村民的訴說,仿佛走進人間天堂一般!當然她不是慕名觀光,而是給郝明禮的家屬進行體檢,在二十三年前春天。
郝明禮,三十七歲,中等個頭,坦誠,豪爽,開朗,剛毅,機智,熱情。高中畢業後回家務農時,他也像其他回鄉青年一樣,跟隨爹娘下地勞動,日出而作,日沒而息,過三年娶妻生子。“包產到戶”之後,他的腦瓜活躍起來,時常琢磨這樣又琢磨那樣,並很快將心裏所想附諸行動,短短幾年便率先發家致富,第一戶將土坯瓦屋改建成磚牆樓房,第一家擁有彩色電視機,第一任由村民選舉的村長,名噪一時。每天晚上,村裏的小青年們都擁擠到他家的客廳裏,盯著二十一吋彩電的屏幕,不是他反複驅趕不會離開。他自己發家致富,不忘鄉裏鄉親,領著村裏人修渠築路,成為翠屏鄉通車第一村……也許是他與“第一”有緣分吧!他也是全縣第一個自己主動就診的麻風病患者,也是餘晚秋調到防疫工作後確診的第一例麻風病人,在二十四年前冬天――
星期二上午,郝明禮到了防疫站裏,先找到站長桂家豪,毫不掩飾地說明自己懷疑患麻風病而前來確診。桂家豪領他到了餘晚秋辦公室,相互介紹認識後,吩咐餘晚秋:
“小餘,你仔細給郝村長檢查一下,把最後的結果直接報告給我。”
餘晚秋心裏明白,眼前這個“郝村長”不是普通病人,不然桂家豪不會親自領著他前來,也不會說“把最後的結果直接報告給我”的話。於是她引郝明禮到檢查室,請他坐在木椅上,先詢問了病史,然後進行體檢。他的雙眉外側已經脫失,顏麵有明顯的彌漫性浸潤,雙側耳大神經和尺神經中度腫大,兩條腓總神經輕度腫大,四肢很明顯的觸、溫、痛感覺和排汗功能障礙,雖然還沒有皮膚細菌檢驗的證實,但是憑借現有的臨床表現,她有理由確定他是瘤型麻風病患者。
“餘醫生,怎麼樣?我是麻風病嗎?”郝明禮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道。
“郝村長,你不用著急,還要取組織液做化驗和取皮膚組織做病理檢查呢!”
餘晚秋做好取標本的準備,向郝明禮說明取標本的情形與注意事項,從他左側眉弓、耳垂、下頦、腕關節上、膝關節上分別刮取組織液塗布在一張玻璃片上,又從他右邊膝關節上方,切割了一小塊皮膚組織放進一隻裝有福爾馬林液的小玻璃瓶裏。取標本結束之後,郝明禮有點著急地問:
“餘醫生,是不是麻風病?請直言。”
“郝村長,不用著急。”餘晚秋一邊收拾取標本用過的東西,一邊說道。但是她心裏很不舒服,這是她頭一遭知道病情又不便對病人說明,還有一點像騙子的感覺。
“餘醫生,你不要有什麼顧慮,請直說無妨。”郝明禮微笑著說,神情泰然!
聽見郝明禮那麼說,餘晚秋明白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她感覺自己像在行騙時被人當麵揭穿的騙子,更像一個行竊時被抓當場的小偷,很尷尬,滿臉通紅。但是更讓她感到無地自容的,那是她不能夠說出實情,如同被揭穿的騙子和被抓住的小偷,還在掩飾和辯駁自己清白一樣。她的眼睛沒有勇氣與郝明禮的目光對視,低著頭,輕聲說:
“郝村長,等化驗結果出來了再說吧。”
“啥時能出化驗結果?”
“明天下午。”
其實,吃了中午飯以後,餘晚秋就到檢查室裏忙碌,先是在洗染池邊染片,後是在顯微鏡下讀片,整整忙碌了三個多小時。皮膚組織液細菌檢驗的結果,證實了她體檢時的判斷,郝明禮是瘤型麻風病患者,而且具有很強的傳染性,因為他的皮膚組織液標本裏麵有大量麻風杆菌。
第二早上,餘晚秋將體檢記錄和皮膚組織液細菌檢驗結果,送到了二樓站長辦公室桂家豪的麵前。看完病曆資料,桂家豪舉頭看著餘晚秋,神情嚴肅地問道:
“確定無誤?”
“我認為無誤。”餘晚秋輕聲回答。不過,心裏有一點不愉快,聽桂家豪的語氣,似乎對她的診斷持有懷疑。
“我不是懷疑你的結果,而是麻風病太過於特殊,一定要慎之又慎。”桂家豪說。
桂家豪的解釋,餘晚秋明白是自己有所誤會,不由暗暗在心裏責備自己小心眼兒。於是她向桂家豪歉然地笑了笑,肯定地說:
“桂站長,我保證無誤。”
“好。”桂家豪點點頭說,又問:“這個結果,你告訴病人沒有?”
“沒有。”
“很好。”
下午三點鍾,郝明禮又到防疫站裏,先去找到桂家豪並知道了結果,然後到餘晚秋辦公室裏要求治療,很爽朗,很幹脆,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傷感或悲怯。反而是餘晚秋心裏感覺怪怪的,為自己的過於謹慎,為自己的不真誠,而羞愧,而內疚。
郝明禮服藥很認真,治療效果很好,三年之後進行皮膚組織液細菌檢驗便已經恢複正常。不過,他的家庭狀況卻沒有身體的疾病治療效果那樣令人滿意,應該說是每況愈下一年不如一年。從確診麻風病以後,他家裏少有人客走動,更沒有往日深夜的熱鬧,仿佛從炎夏突然墜落寒冬。家境也沒有過去順暢,養豬豬生病,喂雞雞染瘟,飼魚魚翻肚,地裏的莊稼也時常蔫苗,真是一事不順而百事不爽。天還是那一片藍天,山還是那一座青山,地還是那一塊沃土,河還是那一條清流,人還是那一群老鄉,為什麼生活卻完全改變了模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村裏人沒有再推選他擔任村長,這他倒沒有過多往心裏去。經曆如此巨大變故,他變得蒼老而呆滯,也少言寡語,完全沒有了過去爽朗豪邁的模樣……知道他天壤之別的境遇輪回,餘晚秋除了扼腕歎息之外,無言再說什麼,任何言語對他都顯得蒼白和軟弱。
如今,郝明禮怎麼樣?餘晚秋一邊走,一邊在心裏做著猜想。
19
轉過山彎,雙河口便映入眼簾,餘晚秋不由加快了腳步。
郝明禮不到安平苑裏生活,雖然經過了太多的磨難和貧富的輪回,但是他的家庭還是完整的,生活不是很富裕,倒是餓不著也冷不著。餘晚秋繞道前往雙河口,隻是想看一看他,以消除繚繞在心裏的那一份牽掛,她有十年時間沒有見到過他了。
餘晚秋認為,郝明禮天壤之別的境遇輪回,都是源自於麻風病的拖累,都是源自於世人對麻風病的恐懼和歧視,因為人是群居的生命,環境能夠成就一個人,環境能夠造就一切,環境也能夠毀滅一切。不是嗎?三千多年麻風病曆史裏,人們對麻風病和患者是什麼樣的認知與態度?認定麻風病是不治之症,恐懼、歧視和極端殘酷方式對待患者,這在人們的意識中已經根深蒂固,並衍生了多少人間悲劇啊!到縣裏二十四年她親身經曆了很多,那些離開幽穀返回家鄉卻遠離村寨孤苦生活的老人們,以火**的汪二順和倪小妹,服毒自殺的徐家寧和駱明素一家,郝明禮天壤之別的境遇輪回,不就是因為他們是麻風病患者嗎?為什麼那樣對待他們?他們有什麼過錯?他們沒有任何過錯,過錯的是世人對麻風病的錯誤認知,過錯的是世人對麻風病的恐懼、歧視和偏見。錯誤的意識如同一根魔杖,製造了那眾多的不幸,而人們還自認為是正確和天經地義的。普通人對麻風病的恐懼、歧視和偏見,她能夠理解和接受,因為普通人無知且沒有麻風病現代醫學科學知識。但是醫務人員對麻風病的恐懼、歧視和偏見,她難以理解和接受,因為醫務人員知道麻風病在現代醫學科學裏的實際狀況,不應該與普通人一樣的認知和行為呀!然而,二十二年前的那一件事情,讓她至今也不能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