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前的一天上午,郝明禮到防疫站裏複診和取藥時,帶來一隻煙熏火腿和一隻大紅公雞,說是送給餘晚秋的過年貨,餘晚秋自然不能接受。郝明禮生氣地問:
“餘醫生,是不是因為我是麻風病人,你才不要我的東西?”
“郝村長,你誤會了。”餘晚秋微笑著說道。“郝村長,我們相識有一年多時間,我有過失禮或嫌棄你的地方嗎?”
“那倒沒有。”郝明禮說。“可你為啥不要我的東西,這是我一家人的心意啊。”
“郝村長,剛才我說過了。你們的心意我收下,也非常感謝,東西請你拿回去。”
“餘醫生,說一千,道一萬,你要是不收下這些東西,那就是嫌棄我。”
“郝村長,無論如何,這些東西我是不能收的,請你別為難我了。”
“餘醫生,話不多說啦。東西我放下,要不要,隨便你,我走了。”
說罷,郝明禮把提在手裏的煙熏火腿和大紅公雞,朝地上一放,轉身快步離開了。
站在辦公桌後麵的餘晚秋,沒有想到郝明禮會出此一招,追趕出門時已經不見了人影,隻好悻悻地回到辦公室裏。
下班後,餘晚秋把煙熏火腿和大紅公雞拎回家裏,坐在木條桌旁邊,看著兩樣東西發愁。她一個人,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平日買一斤鮮豬肉,也要兩天時間才能夠消滅幹淨,這煙熏火腿和大紅公雞怎麼能夠吃得了呢?忽然,她想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那就是,她自己吃不了,可以送給別人吃呀!
於是吃了晚飯以後,餘晚秋將煙熏火腿和大紅公雞,送到了站長桂家豪家裏,站長和夫人正在客廳裏觀看電視新聞聯播。放下東西,在沙發小坐片刻,她便起身告辭了。因為她看見站長夫人,陰沉著臉,坐在一邊半聲不響,似乎遇上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但是她出門之後,剛走下兩步樓梯,從身後傳來了站長夫人尖利的聲音:
“你怎麼把這個瘟神招到家裏來?”
“你這叫什麼話。”聽桂家豪回答。
“你還坐著幹什麼?快點兒把這些鬼東西,扔到下麵垃圾坑裏去。”
“讓別人看見不好,天黑後再扔吧。”
“怕什麼,現在就去扔。”
“你把聲音放低幾十分貝好不好?讓別人聽見不好,像一個母老虎似的。”
“老娘一直就是這樣一幅嘴臉,你老人家今天才知道呀?虧你老人家會說‘小餘,請坐’,依我不會讓她走進家門。”
“你越說越不像話啦。”
“像畫(話)我掛到牆壁上了。”
“無聊。”
“少來這一套,快點把那些鬼東西拿出去扔了。還有,她坐過的那個沙發墊子,說不定已經沾上了麻風杆菌,我去傳染科裏找幾瓶來蘇爾回來,必須好好消毒才行。”
聽到這裏,餘晚秋知道是在說她,也明白站長夫人為什麼會一直陰沉著臉又半聲不響。她原本是要轉身要回去告訴站長夫人――站長夫人是內科大夫,應該知道她身上沒有麻風杆菌也絕對不會將坐過的那個沙發墊子“沾上了麻風杆菌”,她是一個與他們一樣健康的人。但是,想了想她又放棄了,轉回身,流著淚,快步跑回家裏,隨手推上房門,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餘晚秋拿毛巾擦掉淚水,走到後麵垃圾坑,看見了煙熏火腿和大紅公雞。她含著淚水,將煙熏火腿和大紅公雞拾起來――第二天送給了一個撿廢品的老頭兒,回到家裏將煙熏火腿和大紅公雞放在地上,關鎖了房門,撲倒在床上,再次放聲大哭起來。這一夜,她失眠……
到防疫站裏工作兩年多,餘晚秋遇到了很多她不能夠理解的情形。她一直生活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幽穀裏,對山外人世間裏的所有一切都十分陌生和無知,人們習以為常的言行和事物在她眼裏都是十分新鮮稀奇,而她的言談舉止與人們有著相當大的差異,站在大千世界麵前她如同三歲孩童一般幼稚,自然也鬧出過不少如同三歲孩童一般幼稚的笑話。防疫站裏的人極少與她往來和交流,總是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主動與防疫站裏的人接觸或者有問題請教,防疫站裏的人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回避並很快抽身離開。防疫站裏有人結婚,從來沒有她的那一張請柬。防疫站裏有人逢著喜慶事情,或是孩子滿月,或是孩子考上大學,都會在防疫站院子裏開宴熱鬧,卻很少有人會邀請她出席。記得她想學習編織毛線衣去找防疫站裏的一個大姐時,那個大姐打開房門看見是她,撂下三個字“我沒空”便關上房門,她愣在房門口足足有兩分鍾……經過到桂家豪家裏送煙熏火腿和大紅公雞後她明白了,以前那些怪異和不理解的情形也都明白了,防疫站裏的人之所以與她咫尺天涯,那個大姐之所以給她吃閉門羹,站長夫人之所以那樣神經過敏,一切根源都是在她身上,因為她是在幽穀裏生活長大,因為她是從事麻風病工作並頻繁與麻風病患者接觸,雖然她是與他們一樣健康的人而不是麻風病患者,但是她亦如麻風病患者一般,甚至她渾身遍布麻風杆菌還“沾上”了那個坐過片刻的沙發墊子,而醫療工作人員們對麻風病的意識和認知與無知的普通人群無異!
一夜,整整一夜,餘晚秋想了很多……也許挫折和苦難能使人變得成熟與睿智吧!經過一夜淚水的洗滌,她徹底改變了,上班時穩坐在辦公室裏不再去其它科室走動,下班後關閉在家裏不再出去竄門,看得多,聽得多,想得多,說得少,當然對麻風病人和那些從幽穀返鄉的老人們例外。不過她心裏的愁苦並沒有離去,相反更增添了許多煩憂,隻是將它們都壓抑在心靈深處,盡量讓自己輕鬆愉快一些,畢竟快樂比痛苦要好。
唉――想著,想著,餘晚秋不由輕輕歎息一聲。一邊走,一邊又在想:她能夠走到今天,能夠生活到現在,也實在是不容易。經曆二十四年的風風雨雨,她知道了人們對於麻風病的意識形態,三千年所形成對麻風病人的恐懼、歧視和偏見不可能在短時期內改變,改變將會是一個艱難、痛苦和漫長的過程。品味父親所言:“因為麻風病是人類很特殊的疾病,社會造成的傷害遠遠大於疾病本身造成的傷害……”,回想父親在遺書裏對她未來進入社會生活的擔憂和對麻風病人生存狀況的感慨,真正懂得父親所述那一切的深刻含義,真正理解父親於麻風病人的境遇和人類社會中形成的錯誤認知與意識形態的無奈,真正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多次為麻風病人們美夢。父親對炎涼世態……
“餘醫生,餘醫生――”
呼叫聲音,打斷了餘晚秋的思緒,她停下腳步,側頭尋聲看去,隻見小路上方不遠的地方,一個頭戴草帽的白發老翁,快步向她走來。她仔細看了看,那老翁正是她來看望的郝明禮,一邊迎上前去,一邊招呼道:
“郝村長,你好!”
說著,餘晚秋熱情地向郝明禮伸出雙手。郝明禮急忙迎前兩步,扔掉手裏拿著的放牛鞭子,將雙手在身體兩側的衣服上麵擦一擦,然後握住餘晚秋的雙手,激動地說:
“餘醫生,好多年不見你啦!”
“是啊。”餘晚秋說,
客套幾句後,兩人在草坡上席地而坐。
“郝村長,你在這裏做啥?”餘晚秋問。
“放牛。”郝明禮笑嗬嗬地說道。“兒媳婦坐月子,兒子還在浙江打工沒有回來,家裏沒有別的人手,我得幫他們一下。”
“添了孫子還是孫女?”
“添了一個孫子。”
“恭喜!恭喜!”
“謝謝,謝謝。”
郝明禮的狀況,完全出乎了餘晚秋先前的猜想。看著他歡快的神情,先前她心裏那些不愉快的猜想,頓時消失無蹤。
“餘醫生,你來是――”郝明禮問。
“我來看望你啊。”餘晚秋說。
“餘醫生,你從大老遠的來看我,我、我……”郝明禮很激動,眼裏閃爍著淚光,嘴唇顫抖著。稍待,接著說:“餘醫生,你的工作很忙,不要老是牽掛著我們,我的身體很好,生活也不錯,請你放心吧!”
20
餘晚秋沒有聽從旅館老板“客車還早”的勸告,七點多鍾就去路邊候車。她在公路邊上,蹾一會兒、站一會兒又轉遊一會兒,苦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搭上了前往五裏鄉的客車,心裏才不再著急和擔憂。
也難怪!餘晚秋要趕去東瑤鄉參加一場婚禮,而她人還在翠屏鄉,先要轉車到五裏鄉,才能乘車去東瑤鄉,久等不見客車到來她很是著急和擔憂。這一場婚禮對她來說具有很特別的意義,她幾乎忘記――昨天晚上看一部電視劇時,恰巧電視劇裏麵上演婚禮的場景,讓她忽然想起自己親口答應要參加的婚禮,不然她真是忘記了,因此向來沉穩和冷靜的她,在路邊候車時才會那樣焦躁不安。如果真是忘記或者不能趕上參加這一場婚禮,那她將會終身遺憾!要知道,她是這一場婚禮的關鍵人物啊!
前年四月,餘晚秋到東瑤鄉青石溝進行曆年治愈麻風病人家屬的健康體檢工作,為年底省市專家組的考核檢查做準備。晌午,她到了青石溝,人還在屋外,聽見屋裏有人在大聲鬥嘴,進屋後才知道是娘兒倆因為兒子的婚姻而爭執,這已經不是頭一回。
這戶人家也是從幽穀裏搬遷回鄉的,男人叫潘傳富,女人叫謝美英,二男三女五個孩子,都是在天然居裏生育的。像其他從幽穀返鄉的人家一樣,他們也沒有住到村子裏,而是在村北的山邊建立了自己的家園。當初幾年,孩子小,吃飯人多,幹活人少,生活比較困難。沒出十年,孩子們長大能夠下力,日子便逐漸好起來,甚至比村子裏的很多人家更滋潤。孩子們長大成人,婚嫁之事接踵而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生常規!三個姑娘嫁出了東瑤鄉,一個在巫土鄉於家,一個在葫蘆鎮萬家,一個在翠屏鄉胡家。大兒子娶了媳婦後,在旁邊修建了一處小院過小日子。不過,四個兒女嫁娶的都是幽穀病友的子女――多數麻風病人的子女都是在相互之間進行嫁娶。可是,小兒子卻不依從世俗,也不聽爹娘的勸說,鐵心要一條道走到黑,哪怕是打一輩子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