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草草填飽肚子,餘晚秋返回客房裏,關上房門,躺倒在床上便一動不動了。今天她真是累壞了,黎明出行,傍晚收工,走了葫蘆鎮和巫土鄉的五個村,看望了七個老人,路上車上,車上路上,除了到老人們家裏,一刻也沒有停歇過,喝水、啃饅頭都是在客車裏,最後趕到大興鎮來落腳……好在一切都沒有偏離她的預計,要辦理的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累是很累,心裏卻很爽快!
今天看望的七個老人裏,身體畸殘最厲害的是劉家貴,滿臉疤痕,四肢完全殘廢癱瘓,貼地移動身體像一隻爬行怪物。不過他的畸殘不是麻風病所致,而是根本不應該發生的不幸,在二十六年前盛夏――
劉家貴是結核樣型麻風病患者,到幽穀裏已經有五個年頭,家鄉有妻子有兒女,身體沒有畸殘,再過兩年就可以離開幽穀回家與妻兒共享天倫。在狗嘴岰裏,他與病友們相處不夠和睦,怪他的那張嘴不討人喜歡,時常出言傷人。這不,那天下午跟鄭成富在莊稼地裏幹上了嘴仗,因為他欺侮那個腦瓜有些癡呆的二傻蛋,身為隊長的鄭成富自然不會輕饒他。鄭成富破口大罵:
“你狗日的混球,還是夾著一根**的漢子麼?你欺侮二傻蛋,還叫人哩?”
“你是人?”劉家貴反問道。
“老子不欺侮弱小,不損人利己,頂天立地的男人大丈夫。”鄭成富振聲說道。
“球!”劉家貴毫不示弱,高調嗓門兒說道:“你硬氣卵子,也就是在天然居裏充個人樣兒,出了幽穀豬狗不如哩。”
“你狗日的嘴巴放幹淨一點,老子堂堂正正,你才是豬狗不如哩。”
“老子說得不是麼?落在幽穀裏來的這一堆兒,哪一個是人?哪一個叫人?哪一個被當作人看待?都不是人,連外麵的豬狗都不如哩。你還硬氣卵子!”劉家貴振振有辭。“瞧一瞧山外的那些豬狗,不說吃住好壞,至少也不被人嫌棄和憎恨!”
“放你的狗臭屁!”鄭成富大聲喝道。“山外的人瞧不起咱們是不假,嫌棄和作踐咱們,也不把咱們當作人來看待,可是咱們自己要把自己當人,不要自己作踐自己,更不應該欺侮二傻蛋。你狗日的不想在天然居裏煎熬,那就早點回家抱你婆娘哩。”
“你以為老子不敢走?”
“我借給你狗日的十個膽子。”
“那就走著瞧。”
當天晚上,劉家貴半夜裏偷偷離開了狗嘴岰,想要私自離開幽穀回家――在幽穀裏有規章的,沒有得到行政工作人員的批準,病人不允許私自離開幽穀,因此鄭成富才會說“我借給你狗日的十個膽子”的話來擠兌劉家貴。劉家貴卻當真私逃了,然而剛轉過鸚鵡嘴,他一不留神摔下二十多米深的長生穀裏。第三天中午,鄭成富帶人找到他時,他已經不省人事。鄭成富等人將他抬到靜心居,經過餘晚秋搶救,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是顏麵盡毀,四肢骨折由於長時間缺血、組織壞死而落得終身的殘廢。二十四年前他滿懷希望返回家鄉,不想妻子已經帶著兒女改嫁別處,他一個人拖著殘廢的身軀,獨自一人在破敗的家裏熬過了二十四年。
餘晚秋躺了半個小時,感覺輕鬆了一些,起身提起下鄉包放在床上,先拿出充電器給手機充上電,隨後拿出內衣、內褲和毛巾便到樓下浴室裏洗澡去了。洗完澡,將換下的內衣和內褲洗幹淨,用衣架在走廊上晾好,然後回客房拿枕巾擦了擦頭發上的水,兩手理了理頭發用橡皮筋拴在腦後,便在床邊坐下,蹺起左腿,查看膝蓋上的傷――
今天下午在葫蘆鎮羊角村看望了最後一個老人後,在下山的小路上,餘晚秋遭遇了她最懼怕的東西:蛇――那是一條紅黑斑紋的蛇,比大麻繩約粗,約有兩米長,鱗片在太陽照耀下,閃爍著讓人恐懼的幽光。那條蛇,匍匐於下麵小路中間,緩慢地向上爬行著,似乎感覺到了前麵有人的存在,在距離她十幾米遠的地方,停止了前行,小腦袋移動著方向,嘴裏吐出舌信不停地探查著。
餘晚秋在上方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其實不是她不想動彈,而是她不能動彈了。看見蛇,她渾身麻木包括大腦如同靈魂出竅一般,突然間意識與身體都不再受她控製和支配,雙腿也不再聽她使喚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下麵那條蛇,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蛇的尊姓大名,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蛇,你老人家走吧,快走吧,快往別處去吧!她滿身大汗卻感覺很冷,感覺時間走得很慢像凝凍了似的――實際上還沒有兩分鍾呢!
那條蛇,好像感知到了餘晚秋的心意似的,沒有再沿著小路繼續前進,轉向往山坡上慢慢爬行,然後在十幾米外的草叢消失。
餘晚秋用目光跟隨著蛇行的步伐,等待看不見蛇的身影了,如同有了神助一般彈起身,疾風似的向山下飛奔。飛奔,飛奔,飛奔,大路到了眼前,她飛身跳越下去,卻沒有把握好身體的平衡,向左側一歪,左膝跪到地麵上,急忙伸出雙手撐住。她沒想也沒停頓,彈跳起身來繼續飛奔……
當時餘晚秋沒有感覺到疼痛,沒有查看也沒有想到查看是否受傷,剛才洗澡時才看見膝蓋摔傷了。這會兒,膝蓋皮膚因瘀血變得烏黑,中間一處破損的傷口已經結成血痂,也有了疼痛的感覺。查看以後,她心裏明白:皮外傷,無大礙。不過,對那條蛇的恐懼依然縈繞在心間,此時脊背上還是發涼發涼的……唉!她歎息一聲,目光落在膝關節下的疤痕上,不由想起那道疤痕的由來,那是二十一年前在大興鎮麻柳村留下的。
那年六月中旬,防疫站接到大興鎮衛生院報告,報告麻柳村村民馮春生為疑似麻風病患者――縣裏對麻風病防治管理有專門的規定,防疫站是縣內唯一的麻風病防治機構,其它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診斷和治療麻風病人,因此凡是疑似麻風病患者都是報告到防疫站後,由防疫站進行診斷、治療和管理。而防疫站裏設立的麻風病防治科,科室裏有五個工作人員,除餘晚秋外都沒有接觸過麻風病醫療工作,自然而然診斷和治療麻風病便落在了餘晚秋身上,可以說全縣麻風病的診斷和治療由她一個人包辦。
這一次也不例外!疑似麻風病患者馮春生的報告,最後落到了餘晚秋的手上,她按照規定程序,電話通知大興鎮衛生院進行實地調查並做出初步臨床診斷,仍然為疑似麻風病患者的,請患者持本人身份證明到防疫站裏進行確診。大興鎮衛生院很快送來調查報告,大意為:麻柳村村民普遍反映並高度懷疑,本人拒絕調查和體檢,請防疫站到實地進行確診――如此調查報告,她有些哭笑不得。當然她理解病人的心思,諱疾忌醫是麻風病患者的普遍現象,就是有醫治需求的患者也往往會要求秘密進行,對朋友、親戚、甚至家人也要保密。請示站長同意,並請求科長派人同行,然而科室裏的同事都說有這樣那樣的事情,隻能夠是她獨自一個人上路――這樣的情形,她已經習以為常。
餘晚秋到達大興鎮之後,沒有去麻煩鄉衛生院,下了車就徑直前往麻柳村。到了麻柳村,她先向村裏人打聽了馮春生個人和家庭的情況,然後才向馮春生家走去。
馮春生家與周圍人家相似,幹打壘的土牆瓦房,房屋坐北朝南,院門開在南牆的正中間,進院門是一塊土壩,土壩偏西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柿子樹,還有一隻母雞帶著一群雞仔在捉蟲找食。馮春生是個五十多的矮瘦老頭兒,妻子去年三月患**頸癌病逝,一兒二女,女兒出嫁多年,兒子年初時剛娶了媳婦。他與兒子一起生活,說不上富裕,溫飽卻沒有問題。餘晚秋找上門時,他剛從地裏幹活返家,熱情地招呼她到堂屋裏麵坐。
“院壩裏很涼快,就在院壩裏坐吧。”餘晚秋微笑著說道。
“也是,這天氣好熱哩。”馮春生說。
說罷,馮春生從身旁拿起一隻小木板凳遞給餘晚秋。餘晚秋雙手接過小木板凳,移步到柿子樹的樹陰下,坐下身,向站立在對麵打量著她的馮春生,微笑著說道:
“馮大叔,你也坐呀。”
馮春生又伸手從身旁拿了的小木板凳,走到柿子樹下,在餘晚秋對麵坐下。看著馮春生坐下了,餘晚秋自我介紹說:
“我是縣防疫站的醫生,叫餘晚秋。”
“你來找我幹啥?”馮春生沉下臉問。
剛剛還是滿臉和氣的老頭兒,聽得餘晚秋自我介紹後,立即笑容全收,像仇人相見似的。餘晚秋明白他的心思,仍然笑著說:
“馮大叔,你我初次相見,不管怎麼說,我遠來就是客,你這樣不是待客之道吧!”
“這――”馮春生一怔,神情舒緩了一點兒,再問:“你找我啥事?”
“馮大叔,這樣爆熱的天,我走了這麼遠的山路,嘴巴早就幹渴得不行,麻煩你先倒一杯水給我潤潤喉嚨,行不行?”
“嗯。”馮春生應了一聲,看樣子很不高興,但是還是站起身來,去堂屋裏倒開水。
其實,餘晚秋一點也不渴,剛才打聽馮春生時,在那個熱情的老婦家裏,已經喝下了一大盅涼茶水,此時齒間還茶香繚繞呢!她之所以要討水喝,意在緩和緊張的氣氛,同時也希望拉近相互之間的距離。
不一會兒,馮春生雙手端著一隻白瓷盅,返回柿子樹下。仍舊陰沉著臉,語氣卻溫和了一些,將開水遞給餘晚秋說:
“餘醫生,你喝水。”
餘晚秋站起身來,雙手接過盛滿開水的白瓷盅,送到嘴邊,用嘴吹了吹白瓷盅裏的熱氣,淺淺的吮了一點兒,便說:
“水太燙,晾一會兒再喝。”說著,坐回到小木板凳上,隨手將白瓷盅放在旁邊地上,抬頭看見馮春生還是站著,又道:“馮大叔,你也坐,坐下好說話嘛。”
馮春生坐下,沒有說話。看著對麵滿臉不快的老頭兒,餘晚秋思忖了一下,說道:
“馮大叔,我是一個直性子,不會繞彎彎,若有得罪的地方,請你老多多諒解。”稍停,接著說:“每個人,吃五穀,生百病,誰都避免不了。再說,會得什麼病,不會得什麼病,那是誰也不能夠一定的。”
“我沒病,那是有人亂嚼舌根。”馮春生硬梆梆地扔出一句。
“生病不奇怪,哪個人不生病?生病就要醫治,不醫治是自己害自己,同時也會拖累家庭。”餘晚秋說。想了想,又說道:“村裏有很多風言風語,想來有一些傳到了你的耳朵裏麵,心裏也一定很生氣很不暢快。不過我要告訴你,不管村裏任何人說,也不管怎麼說的,全都是幾句空話,當不得真,也作不了準,要經過科學認定才行。”
“不要說哩。”馮春生很不厭煩地說道。“你說的,我老農民聽不懂,你走哩。”
“馮大叔,你不用急忙趕我走,請讓我把話說完。”餘晚秋仍舊笑眯眯地說。“待我把話說完了,你要是願意,我就給你做體檢,你要是不願意,那我馬上就走,也免得我要白吃你家一頓飯,行不行?”
“這……那你說吧。”
“馮大叔,如果我說得不錯,現在你最擔心的,你是怕真的得了麻風病,對不對?”
馮春生點點頭,沒有吭聲,眼睛裏充滿不安、憂慮和酸楚。餘晚秋又說:
“馮大叔,別這樣緊張!再說,你得的也不一定就是麻風病。”
“我不是麻風病?”
“我說的是一種可能性。確定是不是,那要體檢以後才知道。”
“這……”
“其實,麻風病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現在能夠很快治好。體檢以後,如果不是麻風病,那就可以還你清白,村裏人不會再說三道四,你也去掉了心病,一家人快快樂樂地過日子。萬一是麻風病,及時服藥治療,不會拖累家庭,避免傳染家裏人,保護自己和親人的身體健康。所以體檢一下,對你,對家庭,隻有好處而沒有壞處,對不對?”
馮春生低垂著頭,想了想,咬咬牙,然後抬頭看著餘晚秋,問道:
“那要咋檢查?”
“很簡單,在這院壩裏就行。”
“那、那你檢查吧。”
一邊體檢,一邊詢問馮春生的感受,餘晚秋心裏很快有了診斷,但是她還是依照體檢步驟,繼續逐項進行檢查,最大限度地減少誤診。突然,身後響起一聲大吼:
“幹啥哩!”
餘晚秋被嚇了一跳,立即停手轉過身,看見一個墩實的小夥子,手裏握著一根竹扁擔,站在距她約兩米遠的地方,滿臉憤怒!這時,聽那小夥子對著馮春生,怨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