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咋讓她來家裏!”說著,側過頭,向餘晚秋吼道:“你滾。”
“娃兒,聽我說――”馮春生說。
馮春生是想向兒子解釋幾句,但是沒有待他把話說完,那小夥子便打斷說道:
“就是聽說她來家裏,我才趕回來,你真老糊塗哩。”說罷,又轉頭盯著餘晚秋,吼叫道:“你還站著幹啥,快滾。”
餘晚秋站著沒有“滾”,不僅沒有“滾”的想法,而是想要勸說一番,否則她頂著炎炎烈日來一趟豈不是白白辛苦。然而不待她開口,那小夥子看她站著不動,也不言語,掄起手裏的竹扁擔,猛力向她橫掃過去。她急忙朝右邊一跳,身子逃脫了,左腿卻給竹扁擔的邊緣掃了一下。她“哎喲”喊叫了一聲,跌坐在地上,本能地伸出左手壓在傷口上,鮮血從她指縫之間滲透出來。
那小夥子舉起竹扁擔,還待要追打餘晚秋,站在旁邊的馮春生,急忙衝過去伸手抓住兒子,並順勢搶下竹扁擔,大聲吼道:
“渾小子,你犯渾哩。”說著,馮春生將兒子向旁邊用力一推,隨手將竹扁擔向身後一扔,快步奔到餘晚秋身旁,蹾下身,十分焦急地問道:“餘醫生,傷咋樣?”
“不要緊吧。”餘晚秋忍著疼痛說。說著,抬起右手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紅十字藥箱,對馮春生道:“請你把藥箱拿給我。”
馮春生起身過去提來紅十字藥箱,遞給餘晚秋,神情十分焦急地站在旁邊。
餘晚秋接過紅十字藥箱放在身邊,鬆開壓在傷口的手,將褲腿卷起來,隻見膝蓋下方的小腿上,被劃破了一道約十厘米長的口子,鮮血從傷口滲透而出,然後順腿流下。
站在旁邊的馮春生,看著餘晚秋小腿鮮血奔流的傷口,神情更加焦急,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來,想了想,移步過去教訓站在東麵屋簷下的兒子。
餘晚秋先用紗布繃帶捆紮在傷口上方以減少出血,從紅十字藥箱裏取出碘酊、酒精、棉花、紗布、鑷子等處理傷口需要之物,將縫合針線準備好浸泡到酒精裏,取出一隻注射器吸好一支麻醉藥放在旁邊,然後取出一雙乳膠手套戴到手上,先給傷口消了毒,接著用酒精給手套消毒,往傷口注射了麻醉藥物,稍稍等待之後便開始縫合傷口。
馮春生父子倆站在旁邊,看著餘晚秋自己縫合傷口,神情十分不安。
餘晚秋處理好傷口,用酒精擦掉腿上的血漬,將碘酊、酒精、棉花、紗布、鑷子等物品收撿到紅十字藥箱裏,脫下戴在手上的乳膠手套,抬起右手抹了抹滿臉的汗水。
其實,馮春生所患的是慢性幹性濕疹,而不是麻風病。看到他身上的皮膚損害,詢問了他的感受,餘晚秋心裏就已經明白。
身上的傷痛,餘晚秋能夠忍受,但是世人對麻風病的恐懼與歧視,並由此而衍生的太多不幸和悲哀,讓她心痛和難以承受!
16
大興鎮的一男二女三個老人,都是住在埡口村的黑泥溝,餘晚秋和三人見麵以後,不到半小時便交談妥當,她也隨即離開。
離開之後,餘晚秋沒有急著趕往下一個鄉鎮,而是朝埡口村的徐家大院走去。她有十五年沒有去過徐家大院了,今天還結餘有一些時間,她要繞道去看一看。
路過采砂場,看見那個山洞,還在原地也幾乎還是原來的情狀,餘晚秋不由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一段小插曲。
那年仲秋,餘晚秋到埡口村的黑泥溝訪視了三位老人之後,前往徐家大院去看望徐鴻燕。走了不到五裏地,突然間風雨交加,事先竟然沒有半點征兆。餘晚秋環視四周,尋找一處躲雨的地方,看見前麵不遠處的采砂場有一個山洞,那是村民們采砂後遺留下來的,急忙奔跑過去,鑽進了山洞裏。
藏好身,餘晚秋揚起左手抹了抹頭發和臉龐上的雨水,然後將目光移向山洞外麵的風雨――瞧模樣,這一場風雨是老天爺臨時的興趣使然,很快就會過去的,這是山區裏時常能夠遭遇的天氣狀況,她想。
忽然,一股淡淡的幽香襲入鼻孔,讓餘晚秋感覺神清氣爽渾身舒泰。她不由舉目尋覓又翕動鼻翼搜香,最後將目光定在山洞外麵的那片花草上。山洞外的地麵上,山草已經開始枯萎,在枯萎的草葉之間,生長著一些葉片細小的白色小花,在風雨中搖蕩著,正是幽香的源頭。那些白色小花,在那一塊不是肥沃的土地上,默默地生長著,隻是一個季節的存在,別無所求也沒有誰會來欣賞,默默地經受風吹,默默地承接雨打,默默地散發芬芳,默默地帶給凋零的季節點點生機,默默地,默默地,一切都是在默默無聲之中。看著那些白色小花,她心靈裏有絲絲陶醉的感覺,忽然腦海裏靈光一閃:自己與那些白色小花何其相似!她的生命軌跡與那些白色小花極為相同!除了生命時間不一致之外,她與那些白色小花,可以說是完全一樣!那些白色小花來自何方?她不知道。那些白色小花姓啥名誰?她也不知道。那些白色小花,她是第一次看到根本就不認識,仿效父親給它一個名兒吧!叫啥名兒好呢?在秋雨裏相逢――那就叫秋雨花!對,叫秋雨花!想到此處,她不禁脫口而出:
“秋雨花!秋雨花!!”
收回思緒,餘晚秋走到那個山洞前,尋找秋雨花。山洞四周的草叢裏,隨處可見秋雨花嬌小的身影,數量和範圍也明顯增加了許多,仍然聞到一股令她心醉的淡淡幽香。她閉上眼睛享受了一會兒,蹾下身子,伸手摘下幾朵秋雨花。然後站起身來,一邊欣賞秋雨花,一邊在心裏想以後將秋雨花移栽到安平苑裏,一邊朝徐家大院方向走去。
徐家大院在埡口村三社,由三十幾戶徐氏人家相擁成院而得名。大院中間有兩棵大榕樹,相距約二十米,枝葉繁茂,相鄰處的枝丫相互交織,如兄弟牽手似親人擁抱。二十一年前,餘晚秋第一次到徐家大院時,對兩棵大榕樹,對徐家大院,觀看許久,細心琢磨,猛然醒悟:表麵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徐家大院,呈同心圓排列的幹打壘土牆瓦房,除了將很多房屋集中一起並無特別之處;而細心思量之下,那些看似沒有關聯的房屋像緊密相擁的人群,隱含著團結、親密、友愛和吉祥,如同那兩棵牽手相擁的大榕樹……她被徐家大院所包涵的精神內涵深深地感動,也對徐氏族人的良苦用心深深地敬佩!
徐家大院的病人叫駱明素,大興鎮青石溝人,嫁到徐家院子已經十年,丈夫徐家寧是徐氏嫡傳子孫,生育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家在埡口村小學大門斜對麵。駱明素是年初時去防疫站求醫,給她確診的也是餘晚秋。她為身上所患的麻風病,流淌過了不知道多少回眼淚,不隻一次有過輕生的念頭,卻又舍不下丈夫和兒女,因此她聽從了餘晚秋的勸說,繼續生活下去並接受治療。不過她也像其他麻風病患者一樣,免不了家族、親戚、朋友和村裏人的冷漠與閑言碎語,也少不了會有人戳脊梁骨,她都咬牙隱忍了。所幸丈夫沒有嫌棄她,還是如同過去一樣的關愛她,使她整日關閉在家門裏也沒有感到孤寂。她原以為把自己關閉在家裏,像坐牢一般不走出家門半步,那就不會再影響到村裏人,村裏人應該不會再為難她作踐她。她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身上的疾病會影響到兒子,從來沒有――在春節後開學不到一個月,兒子被迫離開課堂與她呆在了家裏。
原來,駱明素患麻風病的消息在村裏傳開以後,大人們斷絕了往來,孩子們也不與她的兒女玩耍,還“癩子娃兒”、“癩子丫頭”地叫喊,小兒女打不贏也吵不贏,隻好抹抹眼淚水兒,獨自去一邊玩耍。回家之後,兒女沒有說在外麵被人欺侮的事情,她也就無從知道。從寒假結束開學後,隻要她兒子走進學校,學生們便遠遠避開,隻要她兒子走進教室,教室裏的同學便崩山一般逃離……校長徐家旺將她丈夫叫到學校裏,說她兒子影響正常的教學秩序和學生們在校園裏的安全,責令她兒子隨即離開學校回家。她想去學校裏,跪求校長和老師,讓她兒子重返課堂讀書,卻被丈夫勸阻了。但是她兒子很想讀書,睡夢裏都在朗讀課文,她不忍心兒子斷掉學習時光。因此再次到防疫站複診和取藥時,她將兒子失學的遭遇,哭泣著告訴了餘晚秋並懇請救救她的兒子。
因此,餘晚秋才有了第一次徐家大院之行。她在學校裏找到校長徐家旺,說明了來意。校長徐家旺,彬彬有禮地說道:
“餘醫生,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專門從城裏來到這山村小學,單是這種樂於助人的精神,就令我非常感動,謝謝你。”稍停,接著說:“那個孩子是我的侄兒,我和你一樣不希望他失學,也很想幫助他,可惜個人的力量畢竟是微不足道的。”
“徐校長,你過譽了。”餘晚秋微笑著說道。“那個孩子能否在學校裏讀書,應該是你職權範圍之內的事情呀!”
“餘醫生,如果是一般的孩子,我想我能夠做主,關鍵在於他是麻風子女。”徐家旺輕聲說道。“餘醫生,麻風病在人們心目中的情形,你肯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到學校裏,學生到處亂跑,不僅影響到正常的教學秩序,還影響到學生在學校裏的安全。學生有意見,老師有意見,家長更有意見,鎮政府和中心校的領導們,全都出麵過問此事並作了指示,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徐校長,那個孩子是與其他孩子一樣的健康人,並不是麻風病患者呀!其實,麻風病沒有什麼可怕的,現代醫學科學技術手段很快就能夠把麻風病完全治愈,再不是過去的不治之症。”餘晚秋誠懇地說道。“徐校長,請你幫忙多做一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吧!如果需要的話,我樂意給學生和家長們,說一說麻風病的現代科學防治知識。”
“餘醫生,你說的,我相信。”徐家旺說道。“不過,我可以肯定,很多人是不會相信的,尤其是缺乏文化知識的山區村民。”
“如此,你我更應該多多宣傳啊。”
“應該是應該,卻沒有實際意義。”
“總比不做好一些吧。”
“不一定。”
“怎麼講?”
“實際上,往往會適得其反,因為人們往往更容易接受那些負麵的事物,何況麻風病在人們心目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
“徐校長,學問方麵的問題,留待有空閑時再作探討,還是說說那個孩子讀書的事情吧!”看看有一點偏離主題,餘晚秋急忙打住。“徐校長,請你再努力一下吧!”
“我已經盡力。”
“一點希望也沒有?”
徐家旺點點頭,沒有說話。餘晚秋原本要就此起身告辭,想了想,又問道:
“徐校長,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別客氣,請說。”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會怎麼辦?”
“我一直把他當作我自己的孩子。”
“那我真是無話可說了。”餘晚秋知道希望十分渺茫,但是還是問道:“徐校長,你知道國家對待麻風病的政策嗎?”
“事情發生以後,我請示過上級領導,也找了一些文件來學習,當然不敢與你們專業部門相比,請多多指教。”
“徐校長,你這話我可不敢當。”餘晚秋笑了笑說。聽徐家旺說話的語氣,明白他心裏不爽,她卻佯裝不懂,仍然接著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國家政策要求對待麻風病患者、配偶和子女,不僅不應該歧視,而是應該給予關心、幫助和照顧,對不對?”
“對,理論上講應該如此。”
“那,讓那個孩子失學符合政策嗎?”
“那,讓他一個人入學,而使得其他學生、甚至全體學生失學,符合政策嗎?”
離開徐家大院,餘晚秋去找了大興鎮中心小學校長和鎮政府分管鎮長,沒有得到滿意的結果。返回縣裏的第二天上午,她去了教育局……遺憾的是,駱明素的兒子,最終還是沒有能夠重返課堂。
然而,對於徐家寧和駱明素夫婦,兒子失學隻是不幸的開始。徐氏家族忍耐半年,終於沒有再保持沉默,議定將他們從徐氏家族中除名並趕出徐家大院……麵對家族的責難,他們無力抗拒,駱明素說“你把兩個娃兒撫養長大,我去死”,徐家寧沒有答應――她用生命也換不來一家人的平安啊!夫婦倆相擁哭泣了一夜,然而家族議定的事情,根本不能改變……於是在中秋節,在人們月圓人團圓舉家歡度佳節時,他們一家四口都換上前一天剛買的新衣裳,圍坐在堂屋裏的八仙桌邊,吃下了老鼠藥燉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