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餘晚秋到高峰鄉時,已經黃昏。
高峰鄉是一個隻有三千多人口的偏遠小鄉,距離縣城二百三十裏,沒有集市,沒有飯店,也沒有旅館,流動人口少,每天往來縣城僅兩趟客車。餘晚秋每次到這裏工作時,吃住都是到鄉衛生院裏。鄉衛生院在一處角落裏,土坯瓦房,建成至今三十多年也沒有重新修整過,看上去有些破敗寒酸。鄉衛生院裏有三個醫生,都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人。院長古大芳,二十三歲,性格活潑開朗,對人熱情大方。這時她在接待一個中年婦女,看見餘晚秋走進診斷室裏,急忙站起身來,笑眯眯地招呼道:
“餘姐,你來啦!”
“古院長,你好。”餘晚秋微笑著招呼道。見有病人,忙說:“你先接待病人吧!”
“餘姐,那你先到我屋裏坐一會兒,房門開著的,暖瓶裏有開水,請自己動手。”
“好,那你忙吧!”
像以往一樣。吃了晚飯,閑聊一陣,古大芳去值班室裏睡,寢室讓給餘晚秋休息。
吃過早飯,與古大芳道了別,餘晚秋挎著下鄉包,向石筍村方向趕去。今天她的工作不輕鬆,到石筍村看過老人們以後,還要坐下午兩點鍾的末班客車趕到永勝鄉呢!
剛剛入秋,這裏的山風已經帶著淡淡的涼意,陽光依舊熱情,紫外線格外強烈。餘晚秋停住腳步,從下鄉包裏拿出遮陽帽,打開戴到頭上,然後舉步繼續前行。
眼下,石筍村剩下兩個老嫗。從幽穀返鄉時是兩對夫妻,各家帶著兩個孩子。兩戶人回到家鄉,按照縣裏的規定和布置,村裏送給他們糧食、種子和肥料,搭好窩棚給他們做臨時住所,分給他們耕地――那是村裏最瘦弱的,分給他們宅基地――在遠離村落的南山邊,他們心裏有一些不暢快,也沒有提出異議,畢竟家鄉接納了他們呀!一切都從零開始,最重要的是房屋,有房才是家呀!但是在滿山亂石的石筍村,修建房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蓋頂的梁木和青瓦,都要從別處購賣和搬運,沒有幾千元錢和十幾個壯勞力,休想在短時間裏建好房屋。他們找到親族,請求借款和幫助建房,親族都找借口推脫。他們找到村裏、鄉裏和信用社,希望得到幫助得到貸款,也被不痛不癢的安慰搪塞,令他們哭笑不得而又無可奈何。求助無門,他們隻能依靠自己,全家人一門心思,男女老少齊上陣,吃苦受累兩年多,終於建好自己的房屋,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園。他們相信,有了家,有了地,好日子就不會遙遠——現實卻沒有走到他們理想的方向!親族和村裏人幾乎不與他們往來,看見他們像撞上瘟神似的,遠遠地便躲避開了。他們主動接近親族和村裏人,多是熱臉貼在冷屁股上,冷言冷語如同冰刀一般紮在心尖,直叫他們心痛心寒又恨不能鑽到地縫裏去。不過他們反過來想,從祖祖輩輩那裏傳下來麻風病如瘟神似魔鬼,誰見都會遠遠躲避,換了是他們也是一樣。如此一想,他們心裏平順許多,將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放在養家糊口上,家庭是他們的生命依托,子女是他們生活和未來的希望。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受了不知道多少累,家庭逐漸豐富起來,子女們也長大成人,能夠鬆緩一口氣過日子。然而兒女們受不住親族和村裏人的冷漠,先後離開家門遠走異鄉,十幾年沒有音訊。他們有些後悔離開幽穀,幽穀裏生活雖然清苦卻沒有心靈的冷漠和孤寂。更讓他們雪上加霜的是,前年兩個老漢先後病逝,留下兩個老嫗,每日裏熬著、拖著、累著老殘身軀,為三寸氣兒辛勞……餘晚秋每次看望兩個老嫗時,她們總是以淚洗麵,讓她也跟著流淚。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餘晚秋捫心自省。她生長在幽穀裏,少與山外的人接觸,不知道山外世界的人情世故,不知道社會對麻風病的認知和偏見,也不知道世人對麻風病人的恐懼和歧視,因此看到病人們離開幽穀時表現出來的近乎瘋狂的笑鬧,她十分不理解。離開天然居,離開幽穀,返回離別多年的故鄉,重歸人類社會大家庭,未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當時有沒有人想到過?其他人有沒有想到她不知道,她是沒有想到的。不,應該說,她根本就沒有想。那時她以為他們離開幽穀返回家鄉,如同生活在幽穀裏一樣,自食其力,自給自足,隻是生活的地方不相同罷了。如今她知道麻風病人是一群被完全邊緣化的人,他們生活在人世間卻被人們視如異類魔鬼,如同幽穀山野裏那些山草和草叢裏那些螻蟻,世人絕不會去關注和憐憫……可是至今她也不明白,一種並不致命的慢性傳染病,為什麼讓人們看作魔鬼?為什麼被人們恐怖和歧視了三千年之久?人類曆史上還有哪一種疾病如同麻風病這般怪異?人類對一種疾病何至於此?這樣的狀況還將在人類社會綿延多少年?她一直沒有找到滿意的答案。
唉――餘晚秋暗自在心裏歎息。一邊走,一邊想:人啊,真是奇妙又怪異!愛情稀少、珍貴,於是人們才追逐和夢想;缺少公正、公平,於是人們才求索和抗爭。而麻風病人們能夠說什麼又能夠做什麼?他們知道自己在社會人心裏的境況,不指望得到世人同情,不指望得到世人憐憫,更不會有別的什麼奢求,隻是盼望世人不要嫌棄並將他們當作同類看待,僅此而已。他們的盼望十分可憐,隻是人類生命的本能啊!也許在未來或者未來的未來能夠實現吧!
兩戶人家房門都敞開著,餘晚秋一邊走進屋裏一邊出聲招呼,屋裏卻沒有人。她想了想,出門走到房屋後麵,果然看見兩個老嫗在不遠處的山坡地裏麵忙碌。
兩個老嫗都穿著補丁疊補丁的衣褲,散亂的白發如同枯幹的山茅草,脊背已經彎駝。一個老嫗叫馬天芳,患有眼疾,雙側眼瞼向外麵翻著不能完全閉合,紅紅的如同兔眼一般,左眼罹患白內障已經失明兩年多時間。另外一個老嫗叫於國芬,顏麵畸殘十分嚴重,兩處眉毛全部脫落,鼻脊塌陷變得扁平,麵頰僵硬,滿臉的皺紋如同刀刻斧劈一般好似獅麵,讓人看見心顫!
兩個老嫗坐在地裏,低埋著頭揮動小鋤挖花生,並沒有發現有人到來。
“你們在挖花生啊。”餘晚秋招呼道。
聽到招呼聲音,兩個老嫗停下活兒,遲鈍地抬起頭來,將手放到眼睛上方遮擋住陽光,看清楚站立在眼前的人是餘晚秋,滄桑密布的老臉,立刻綻放出難得的笑容。
“喲,秋妹兒哩!”馬天芳招呼說。
“快,快屋裏坐哩。”於國芬也招呼道。
“不麻煩啦,就在這裏坐一會兒吧。”餘晚秋微笑著說。說罷,就近在花生地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身來。
“這咋好哩?”馬天芳說。
“秋妹兒,那你吃花生哩。”於國芬說道。說著,用顫抖的雙手抬起裝有花生的塑料編織袋,遞向餘晚秋。
“好。”餘晚秋急忙伸手從塑料編織袋裏抓了一點花生,隨手將花生放在麵前地上,拿起一顆花生,一邊剝掉花生殼,一邊問道:“你們這一向還好吧?”
“老樣子,磨時日哩。”馬天芳說。
“秋妹兒,讓你掛念哩。”於國芬道。
“看望你們,這是我應該的。”餘晚秋說,又問:“今年的花生咋樣?”
“比昨年差許多。”於國芬回答。
“雨水少哩。”馬天芳解釋說。
高峰鄉是靠天吃飯的地方,主要生產玉米、紅薯、花生等,風調雨順時也能夠苦得一年溫飽,遇到幹旱時別說地裏的莊稼,人畜飲水也成問題。記得在二十年前,鄉政府曾經巨獎高懸:誰能夠解決高峰鄉缺水的問題,重獎一百萬元!但是時至今日,那一百萬元重獎,還是高懸空中……普通村民遇到災害和困難時,相互扶持幫助,咬一咬牙關也就挺過去了。而對於孤苦無依的兩個老嫗,那將是毀滅性的!前年遭遇到五十年一遇的旱災,又縫老伴兒病逝,兩家屋裏存糧都不足百斤,餘晚秋送了七百斤大米,這才讓兩個老嫗度過了旱災之年。
“唉,老天爺不讓人舒坦,任誰也沒有辦法。”餘晚秋感慨說道。稍停,又問:“你們的娃兒咋樣,有信回來嗎?”
“沒哩。”於國芬搖搖頭。
“不知死哪哩。”馬天芳氣憤地說。
“一點消息都沒有嗎?”餘晚秋再問。
“沒哩。”於國芬又搖搖頭。
“幾個沒良心,就當是沒養哩。”馬天芳又氣憤地說,眼窩裏包含著淚水。
說到傷心事,兩個老嫗又是淚眼婆娑。
其實也難怪孩子們。在幽穀裏生養的孩子們,生在天然居,長在天然居,沒有進學校念書,沒有與旁人交往,所知的就是幽穀裏那一片狹小天地,如同深山裏野雞野兔一般對人世間無知的人,離開幽穀回到陌生的家鄉,怎麼能夠溶入陌生的家鄉生活和社會人群呢?更為他們所不知道所不理解所不明白的,那是世人對於麻風病的恐懼和歧視,而他們生為麻風病人子女也共享著世人給與麻風病患者一樣的待遇,同樣承受著親族和世人的冷漠與拒絕……餘晚秋除了扼腕歎息之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
“想開些。”餘晚秋勸慰道。稍停,又問:“到安平苑一事,你們考慮好了嗎?”
“安平苑,啥安平苑哩?”於國芬問。
“老不中用,沒有記性哩。”馬天芳一邊用手抹著眼淚,一邊說。
去年臘月送棉衣時,餘晚秋曾經把準備接她們去安平苑裏生活一事,向兩個老嫗說過的。當時她們猶豫不決,口裏說“好事哩”卻沒有說明去或不去。她知道兩個老嫗心裏的牽掛:不舍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園,盼望孩子們有一天會回家共享天倫之樂。
“人都要老,我也常常忘記事情。”餘晚秋說。接著,她將修建安平苑的用意和讓老人們安享晚年的設想,簡單告訴了兩個老嫗。最後問道:“安平苑已經修建好了,我想接你們去一道過日子,你們願意去嗎?”
“哦,這事哩。”馬天芳說。
“好事哩。也隻有秋妹兒,才會替我們想得這樣細心周全哩。”於國芬道。
“你們願意去嗎?”餘晚秋再問。
“咋不想哩,不過……”於國芬說,支支吾吾地卻沒有把話說完。
“我也想,隻是……”馬天芳說,也是支支吾吾地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個老嫗的心思,餘晚秋明白。但是放任她們孤苦無依地在家裏艱難度日,她又心裏不忍,於是說出了昨晚想到的辦法。她說:
“這樣好不好?你們先到安平苑裏住一些日子,啥東西都不要帶,就像走親戚一樣。以後,如果你們要留下那就留下,如果要想回家就送你們回家,你們看咋樣?”
兩個老嫗沒有即刻作答,相互對視了片刻,然後相互點了點頭。
“這樣好哩。”馬天芳說。
“我們去哩。”於國芬點頭應承道。
“那就這樣說定了,再過二十四天,我叫人和汽車來接你們。”餘晚秋叮囑道。
像過去訪視兩個老嫗時一樣,餘晚秋臨別時給了馬天芳兩支眼膏和眼藥水,詳細說明使用方法,然後才起身離去。
生活如此艱辛,生命的意義何在?因為呼吸與心跳的存在嗎?餘晚秋有些疑惑!
12
下午四點多鍾,餘晚秋在永勝鄉下車,先去一家小吃店吃下一大碗麵條,在旁邊一家小商店買了蛋糕和餅幹做明天的幹糧,然後到以往住過的那家小旅館裏住宿下來。
洗去一路風塵,餘晚秋關上客房門,半躺在床上看電視。這兩年裏,日複一日總是會有許多事情撲到她身上,很少得到一天輕閑,也很少似現在這樣安然地看過電視。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咚、咚、咚――
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將餘晚秋吵醒。她躍身坐起來,對著房門問:
“誰?”
“餘醫生,我是小蘭。”門外應聲說。
餘晚秋聽出來是旅館女老板小蘭的聲音,下床穿上拖鞋,走過去開了房門。
“餘醫生,打攪你休息。”小蘭站在房門口,笑眯眯地說。
“沒關係。”餘晚秋說。說著,用手捂住嘴打了一個嗬欠。
“餘醫生,要不然你休息,我明天再來麻煩你。”小蘭說,仍舊笑眯眯的。
“啥事情?”餘晚秋微笑著問。
“幾句話說不清楚。”
“那就進房裏慢慢說吧!”
“這……”
“不必客氣,進房裏說吧。”
“餘醫生,那就麻煩你了。”
小蘭走進屋,順手把房門關上,跟在餘晚秋身後,在一張木椅上坐下。看小蘭神神秘秘的模樣兒,餘晚秋猜想她一定是有不願讓外人所知道的私密事情,因此在床邊坐下後微笑著沒出聲,等待小蘭開口說話。
“餘醫生,前兩個月我就想去找你的。”小蘭稍稍遲疑了一下,開口說道。
“那你怎麼沒有去呢?”餘晚秋問。
“我怕……”小蘭說,神情有些作難。
“你怕什麼?”餘晚秋微笑著。
“我怕……”
“小蘭,請放寬心。你要是相信我,不論什麼事情,請直言不諱,我盡力而為。當然,如果你不信任我,那就不用勞神。”
小蘭看著餘晚秋,仍然猶豫不決。最後終於咬了咬牙關,開口問道:
“餘醫生,你是搞麻風工作的?”
“對。”餘晚秋微笑著點點頭。
“今年你們在鄉政府門口搞麻風病宣傳時,我去看過那些宣傳圖片,也聽了你的講解,我猜想你是搞麻風工作的。”
小蘭說的是年初時在鄉政府大門前進行的麻風病科普知識宣傳。每年三月縣裏組織科普知識宣傳和送科技下鄉活動,分赴各個鄉鎮利用集市日向民眾傳授科技知識和技術,餘晚秋每年必到一次不缺。不過十幾年一張麵孔,不變的宣傳圖板和宣傳畫,不變的街頭空口谘詢,單調、枯燥、呆板,沒有吸引力也不容易為人們接受,宣傳的效果很難令人滿意。她曾經想結合當地麻風病實例講解、組織治愈病人現身說法、編印通俗畫冊等,讓民眾容易理解和接受,幾次向防疫站和衛生局的領導們建議,但是領導們說“先做好本職工作”便不置可否,她隻好將那些想法全部封閉在肚子裏。時至今日,麻風病患者能夠迅速治愈,解除了病人們身體的病痛,卻沒有解決病人們心靈的苦痛,也沒有改變人們對麻風病固有的認識和偏見,世人對麻風病仍然恐懼和歧視……這時,她以為小蘭上門找她,想是要谘詢麻風病防治的知識,心裏很高興,便問:
“明白了嗎?”
“不明白。”小蘭搖搖頭。
“哪些地方不明白?”
“都不明白。”
“哦!”小蘭的回答,餘晚秋想到了,卻也有些詫異!稍一思忖,她說道:“那你有什麼問題,請直接問吧!”
“餘醫生,我不是要問那些……”
“那你要問我什麼?”
“我是想請你給我看一看。”
“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我……”
“不用擔心,爽快說吧。”
“我……是不是染上了麻風病?”
“為什麼?”
“餘醫生,你看――”小蘭說。說著,站起身來,解開衣扣,露出了胸部。
餘晚秋跟著站起來,走上前兩步,伸手扶住小蘭雙肩,把她的身子轉到胸部對著燈光的位置,看見她右側Ru房的右下方,有一塊手掌大的斑塊,斑塊邊界十分清楚,底麵呈肉紅色,表麵有褐黃色的結痂。看了看,餘晚秋轉身走到床頭櫃邊,從下鄉包裏拿了一根棉簽和一根銀針,回到小蘭身前停住,分別用棉簽和銀針在斑塊上麵測試皮膚淺感覺,一邊測試,一邊詢問小蘭是否能夠感覺。小蘭皮膚淺感覺是正常的。做完皮膚淺感覺測試,隨手將棉簽和銀針放在茶幾上,繼續進行身體其它部位的檢查。檢查完畢,沒有看到麻風閏征象,略作思索之後,她問:
“這塊斑,你自己有什麼感覺?”
“沒啥感覺,洗澡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