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道雨雪殤(1)(3 / 3)

鼓聲又響起。佇立在石墩周圍的紅衣漢子,又跟隨著鼓聲節拍轉動起來。接著,看見六個年長的村民――兩姓家族各有三個村民,分別對著各自族長所在的石墩,手握三根點燃的長香,走到距離石墩約五米的地方,跪下身,恭恭敬敬地頂禮膜拜三叩首,將手裏青煙嫋嫋的長香,插在麵前地上的香爐裏,然後起身退回原處站定。“敬神靈”完畢之後,聽倪永發高聲叫喊道:

“敬祖宗!”

鼓聲再次響起。佇立在石墩周圍的紅衣漢子,再次跟隨鼓聲節拍轉動起來。還是剛才那六個村民,亦如剛才一樣,手握三根長香,跪下身,頂禮膜拜三叩首,插好香之後起身退回原處站定。“敬祖宗”完畢之後,聽倪永發高聲叫喊道:

“‘敬禮’完畢。”

稍停,聽倪永發又高聲叫喊道:

“倪小妹,上前送行!”

話音落下,卻不見任何動靜。片刻之後,聽倪永發更加提高聲音叫喊道:

“倪小妹,上前送行!”

這時,隻見兩個壯碩的中年婦女,幾乎是架住了倪小妹,跨步走出來。倪小妹手裏拿著一隻點燃的火把,神情木然。

餘晚秋意識到即將要發生的事情――曾經發生在舊時代的悲劇即將上演,急忙衝上前去,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叫喊:

“住手,快住手!”

餘晚秋衝到倪小妹身前,伸手奪下倪小妹手裏拿著的火把,隨手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火焰。然後抬頭看著倪永發,急切地問:

“倪支書,你們這是幹啥啊?”

“餘醫生,我們在按照家族規矩召開送行大會,你來這裏幹啥哩?”

“你們要燒死汪二順?”

“我們給他送行,為放羊坪,為村子裏三百多口人,為倪氏、伍氏兩姓子孫後代消除災難。”倪永發站在石墩上,振振有詞地說。“再說,這也是汪二順全家人願意的,不信你去問茅草棚裏的汪二順。”

餘晚秋沒有與倪永發爭辯什麼,快步跑到茅草棚前麵,向茅草棚裏麵大聲叫喊道:

“汪二順,我是餘晚秋,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聽見了你就回答。”

“餘醫生,你、你終於來哩。”汪二順在茅草棚裏麵回答,聲音有些哽咽。

“汪二順,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餘醫生,我……”

“汪二順,你有什麼話,直說。”

“餘醫生,我……我……”

說著,汪二順竟然放聲大哭起來。

“汪二順,不要哭。”餘晚秋急切地說道。“此時此刻,淚水衝刷不走困難,哭泣不能解決問題。回答我的問題,你快說呀!”

“餘醫生,你不要說……這條路是我自己要走的,也是我的命啊!”

“汪二順,你不能這樣,想想你的雙胞兒子,他們多麼可愛啊!你走了,他們孤兒寡母的,以後怎麼生活?”

“餘醫生,你不要說……”

不等餘晚秋再次開口,站立在石墩上麵的倪永發,搶先插嘴說道:

“餘醫生,請你尊重我們倪氏、伍氏祖宗的規矩和放羊坪的風俗。”說到這裏,倪永發向下麵的幾個人示意了一下。

隻見有兩個壯漢,迅速奔跑到餘晚秋身旁,伸手抓住她的手和肩膀,如同捉小雞一般將她提到一邊。另有一個中年漢子,從地上撿起被餘晚秋踩熄的火把,重新點燃後遞給倪小妹。隨著,那兩個壯碩的中年婦女,挾持著倪小妹,快步朝茅草棚奔走過去。

“停下,請你們停下……”餘晚秋一邊大聲叫喊,一邊用力掙紮,但是無濟於事。

這時,隻聽到倪永發高呼一聲:

“倪小妹,快快送行!”

“娃兒爹啊!”

倪小妹撕心裂肺地呼喊一聲,將手裏的火把投到了茅草棚周圍的柴草堆上――柴草堆隨即燃燒起來,她人卻跪倒地上。

佇立在牛皮鼓旁邊的黃衣漢子,揮杵猛擊,頓時鼓聲震耳欲聾。

石墩周圍的紅衣漢子,跟隨著鼓聲節拍轉動起來,如同一群瘋魔在舞蹈。

被挾持的餘晚秋,仍舊大聲叫喊著,卻聽不到她在叫喊什麼;仍舊用力掙紮著,但被兩個壯漢挾持著,她的努力都是徒勞。

風助火威,烈焰熊熊,茅草棚燃燒著。

烈火之中,傳來汪二順淒厲的嚎叫聲。

突然,倪小妹猛力從地上躍起身來,嘴裏叫喊著什麼,奔跑過去縱身跳入火海……

事後幾年裏,餘晚秋多次去放羊坪,暗暗地觀察那對雙胞胎孩子的生活狀況,知道他們跟隨外公外婆一起生活,所有生活需要則是由倪氏家族提供保障,兄弟倆也長得白白胖胖的,她放心了也感到絲絲的欣慰。

不知道是冥冥中的天意,還是一種奇妙的巧合!五年夏天,汪二順和倪小妹的雙胞胎兒子,那對由倪氏家族撫養長大的孿生兄弟,倪興文考上師範大學中文係,倪興武走進了警官大學……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餘晚秋一夜也沒有合眼。

14

餘晚秋到達牛耳壩之後,先去看望那個老人,說定了到安平苑裏生活的相關事宜,然後在村婦女主任姚美鳳家借住一宿。

牛耳壩的老人原本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男的叫李開發,女的叫衛大芬,從幽穀返回家鄉以後,在遠離村子的山邊建立了家園,雖然生活艱苦,但是也充滿天倫之樂。在幽穀裏,兩位老人搬進一間石屋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因為兩人嚴重的生殖病殘不能生育,後來收養了一個病友的女兒,離開幽穀時那姑娘才四歲。兩位老人很疼愛女兒,如同自己親生的一般,回家後第三年將姑娘送到學校讀書,李開發每日早晚都要接送,直到二年級下半學期被班主任老師勸說,才由姑娘自己上學和回家。然而在五年級上半學期的一天,姑娘上學之後就沒有回家,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兩位老人自然十分著急和擔心。李開發連夜趕往學校找到班主任老師,詢問姑娘的下落,老師說姑娘跟往常一樣,放學後便回家了……接連尋找兩天,姑娘蹤影全無,卻意外得到一個消息:在同一天,還有一個三年級的女孩也失蹤了。如此,隻有一種可能:兩個姑娘被人販子拐走了,當地多次發生過拐賣孩子的事。兩位老人慌神了!李開發向鄉政府報告並向派出所報案,鄉政府和派出所派人探訪和尋找,半個月過去仍然杳無音信。李開發又到防疫站找到餘晚秋,告訴姑娘失蹤和尋找的經過,請她幫助找尋姑娘。餘晚秋勸慰一番,領著李開發到公安局報案,希望以公安之力能使姑娘回到兩位老人身邊。但是過了幾個月,依舊沒有姑娘的音訊。不得姑娘音訊,李開發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自己出門尋找姑娘,不論地北山南,不論天涯海角,就是討口要飯也要把姑娘找回家。於是在姑娘失蹤半年後,李開發踏上了尋找姑娘的漫漫長路,一去就是十幾年,直到三年前年民政局通知領取遺物,這才知道他已經客死異鄉,而失蹤的姑娘仍然杳無音訊……之後每一次見麵時,衛大芬都會提起姑娘都會說起老伴都會哭泣淚流,餘晚秋除了安慰之外也隻有陪同流淚的份兒。如今,老人能夠到安平苑裏安享晚年,將不再孤苦和辛勞,這是餘晚秋唯一的心裏慰藉。

黑崖腳的兩個老人,餘晚秋也是在年初訪視的時候,說出了準備接他們去安平苑裏生活的事情,兩個老人都爽快答應。因此她這一次來是通知他們去安平苑的具體日期,自然省了許多唇舌和時間。兩個老人也和顏仲民一樣,不要她去人去車接送,堅持自己前往安平苑裏,她也送上了車費。

兩個老人是一對堂兄弟,一個叫張相林,患結核樣型麻風病,雙手畸殘變成了鬼爪爪;另一個叫張相為,瘤型麻風病患者,雙腳懸垂無力而行走困難,就是借助雙拐行走也不輕鬆;堂兄弟倆,個頭矮小,身體瘦弱,都不曾結婚生育。不過,與別的老人們不同,他們是自己選擇遠離村子生活的。回到故鄉時,村裏將“知識青年”們離開後一直空閑沒用的兩間舊土房給他們棲身,在村子的西麵;鍋碗、被褥和第一年的糧食都是親族們送來的,並按村裏人相同標準分給了土地……對村裏和親族們,他們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讓他們決定離開的原因,那是他們無法脫掉的麻風病外衣和遺留在身體上的畸殘――雖然他們的麻風病已經治愈,村裏人和親族們當麵不說,心裏還是一樣的恐懼和歧視——

“鬼都不相信‘癩子’能醫好。”

“瞧手腳,鬼爪爪,好嚇人!”

“說過多少次,你自己說?你要是再到那邊耍,就會惹成‘癩子’啊!”

“你是餓牢鬼投胎?說過不許吃他們的東西,咋就沒耳性,快吐出哩。”

“乖乖,快些好生吃飯,要不像兩個叔公一樣成‘癩子’,一輩子遭罪!”

“小雜種,你要再調皮搗蛋,讓你狗日的變成‘癩子’,一輩子討不著婆娘。”

還有很多刺耳錐心的話。兩個老人,聽著,忍著,沒言語,沒爭辯,暗自在心裏歎冷氣――這怨怪不得別人,隻能怨怪自家命不好,隻能怨怪得了麻風病,他們認為。而最讓他們心裏痛苦的,那是村子裏辦酒席。隔三插五,或是訂親,或是結婚,或是孩子滿月,或是老人做壽,或是有人離世,村子裏都會舉辦酒席,都會聚在一起吃喝熱鬧。他們也去送禮表示心意,主人家嘴裏說“心意領哩”卻不收他們禮金;他們想要盡一份力幫忙做事,主人家又說“老人家哩,一邊歇著”雲雲,請他們一邊閑涼;快開宴時,隻要他們走到飯桌邊,原來坐在飯桌邊的人,即刻如同樹上聞到槍聲的驚鳥一樣離散;而當他們在飯桌邊坐下,再也不會有人落座……如此這般過了兩年,他們主動向村裏提出離開,搬到黑崖腳搭草棚過日子。

離開黑崖腳,餘晚秋舉步朝鄉政府方向走,她要搭乘末班車前往葫蘆鎮。

走到魏家田壩,餘晚秋在路邊的大榕樹下歇腳。這棵大榕樹是路人時常歇腳之處,她每次經過時都會坐下歇一會兒。

從下鄉包裏拿出行軍水壺,擰開蓋兒喝了幾口水,然後又吃了幾塊餅幹,餘晚秋感覺舒服了許多。看著對麵那一片樹林,她想起了一件驚魂的往事!那是二十二年前,也是現在這個季節,也是在這棵大榕樹下――

那天傍晚,餘晚秋走到大榕樹下,雖然時間已經不早,但是她感覺身子很疲軟,還是停歇了下來。這幾天,她身子在“辦公”期間像虛脫似的渾身沒勁兒,近兩年裏每次“辦公”時都會有這樣的反應。

不一會兒,一高一矮兩個小夥子,也來到大榕樹下。兩人看看四周圍沒有旁人,走近幾步停住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餘晚秋。那個矮個兒小夥子問道:

“你是哪來的?”

餘晚秋看兩人神情不善,沒有答理。那個高個兒小夥子,搭腔說:

“問你話,啞巴哩。”

“你們管得著嗎?”餘晚秋不由心裏火起,沉下臉,冷冰冰地扔出一句。

“原來不是啞巴,還很硬氣哩。”

“快回答老子的話,哪來的?”

“走開,要不然我叫人了。”餘晚秋說。

“嘿嘿,我好怕,你快叫喊哩。”

“在這處地麵上,哪個人敢來管老子們的事情,不信你就叫喊試一試。”

“你們要幹什麼。”

“你說哩?”

“順便找幾包煙錢。”

“要錢,好說。”聽那個高個兒小夥子一說,餘晚秋明白遇上“打秋風”的**,心裏反而安定了許多。說著,她伸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僅有的三十多元錢,遞向兩人說:“隻有這點錢,拿去買香煙抽吧。”

“這就對哩。”

“你爽快,老子不婆婆媽媽,走人。”

那個高個兒小夥子伸手拿了錢,兩人轉身走開。餘晚秋懸著的心,隨著也落到了心窩裏。然而,那兩個家夥才走出十幾米遠又停下身來,回過頭看著餘晚秋。聽那個矮個兒小夥子低聲說:

“這女娃兒長得挺水靈。”

“好看。”那個高個兒小夥子說。

“看樣子,像是城裏的。”

“管她是哪兒的,想不想幹?”

“咋不想?你看,她奶子不小哩。”

“那就幹哩。”

“弄到那邊樹林裏幹。”

兩個家夥低聲商議好以後,快步衝到餘晚秋麵前,不待她做出任何反應,那個矮個兒小夥子雙手把她身體抱住,那個高個兒小夥子用手把她的嘴捂住,硬生生地將她拖向大榕樹對麵的那一片樹林。

餘晚秋一路上都在拚命掙紮,無奈力量過於懸殊,想呼救卻張不開嘴,想掙脫又完全徒勞。反抗無用,她反倒不再用力掙紮,而是暗暗在心裏思索自救脫難的辦法。

兩個家夥氣喘籲籲地將餘晚秋弄進樹林裏,先前還拚命掙紮的人,這時卻沒有了動靜,急忙鬆開手將她放在地上。看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兩人竟然也有點兒慌神了,那個高個兒小夥子向同伴問:

“她咋不動哩?”

“不曉得!”那個矮個兒小夥子搖搖頭。

“會不會弄死哩?”

“都是你把嘴巴捂得太緊。”

餘晚秋躺在地上,聽到兩個家夥的對話,心裏不由暗暗發笑。忽然,她想到了一個自救脫難的辦法,便慢慢地坐起身來,看著兩人,不慌不忙,神色平和,輕聲問道:

“你們想幹啥?”

兩個家夥神情驚異,看著坐在地上一反常態的餘晚秋,木雞似的沒了言語。

“怎麼不說話啦。”餘晚秋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用手扯一扯被弄亂的衣服,仍然輕言細語地說道:“說吧,想幹啥?”

“想幹你,咋樣?還敢裝死嚇老子,今天你逃不脫哩。”那個矮個兒小夥子說。

“不要著急,好事不在忙上。”餘晚秋說,還是那樣不慌不忙的平和神情。“我沒有裝死,而是你們自己在胡說八道。”

“你不怕?”那個高個兒小夥子問。

“怕啥,不就是那樣一回事情嗎?不過,有一件醜事我要說在前頭,要不然你們做鬼也會怨恨我,我不想讓你們怨恨。”

“啥醜事?”那個高個兒小夥子問。

“你們想不想知道我是啥人?”餘晚秋問道,還是那樣神情自若。

“啥人?”那個高個兒小夥子再問。

“啥人也嚇不著老子,快說。”那個矮個兒小夥子很硬氣地揚著腦袋說道。

“你們打開那挎包看一看就知道啦。”餘晚秋說道,還是那般自若的神情。

說著,餘晚秋抬起右手指了指掉在不遠處的草地上,那隻從她身上掉落的黑挎包。

兩個家夥一同走過去,那個高個兒小夥子伸手將黑挎包撿起,兩人便一起打開翻看起來。忽然,那個高個兒小夥子粗聲驚叫道:

“哎呀!”

“你狗日的鬼叫啥哩?”那個矮個兒小夥子沒明白怎麼一回事兒,大聲問道。

那個高個兒小夥子,沒有回答同伴的問話,轉過頭,如同遇見鬼魅一般,神色驚恐地看著餘晚秋,聲音顫抖著問:

“你、你、你是麻風?”

“啊!”此時,那個矮個兒小夥子,看清楚黑挎包裏麵的東西,也是一聲驚呼!揚起頭,看著餘晚秋驚恐地問:“你是麻風?”

餘晚秋點點頭,沒有吭聲。

那兩個家夥丟掉黑挎包,轉身逃跑。那個高個兒小夥子,一邊跑,一邊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餘晚秋的三十多元錢甩在地上,轉眼間便不見蹤影……其實,黑挎包裏就一份麻風病曆和幾瓶醫治麻風病的藥,僅此而已!

餘晚秋想到世人皆恐懼麻風――她想借此將那兩個壞東西嚇走而讓自己脫難,雖然十分驚險地取得了成功,但是她還是驚嚇出了滿脊背的冷汗,同時也不由得暗暗地發自於心底一聲萬般無奈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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