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道雨雪殤(1)(2 / 3)

“痛過嗎?”

“沒痛過。”

“癢嗎?”

“不癢。”

“什麼感覺都沒有嗎?”

“隻是感覺不舒服。”

“有多長時間了?”

“差不多一年。”

“到醫院看過嗎?”

“看過,縣醫院、中醫院、婦幼保健院和我們鄉衛生院都看過。”

“用過什麼藥?”

“用過很多藥,內服的,外搽的,醫生給什麼就用什麼,啥藥卻不知道。”

“治療效果怎麼樣?”

“感覺沒啥變化。”

“做過胸部X光檢查嗎?”

“前年做過,當時我得了肺結核,還吃了半年時間的免費藥。”

“肺結核病治愈了嗎?”

“醫生說是治好了,已經停藥一年多,我也沒有啥不好的感覺。”

“哦。”

“餘醫生,我是不是麻風病?”

“應該不是。”

“真不是麻風病?”

“真不是。”

“那我是啥病?”

“依我看,皮膚結核的可能性比較大。”

“皮膚結核?”

“對,可能性很大。”

“能治好嗎?”

“能治好,不過治療的時間比較長。”

交談了半小時,小蘭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客房,餘晚秋關好房門上床繼續睡覺。

黎明時,餘晚秋離開旅館,向梨園村方向走去。今天她要走很長的路,看了梨園村的老人,然後直接步行前往立新鄉,這樣能夠節約一天時間,所以她才早早出門上路。

與高峰鄉的荒涼、貧瘠、幹涸相反,永勝鄉處於河穀地帶,山綠、地肥、水豐,兩鄉相隔不過一百多裏卻是天壤之別,大自然真是玄妙啊!梨園村在永勝鄉東南邊界上,距離鄉政府最遠的一個村,卻是永勝鄉最富裕的一個村。梨園村自然是因梨而得名,山坡上、田地裏和房前屋後都栽滿了梨樹,可以說少有人家不種梨樹。在花開時節,滿山梨花讓人陶醉,會引來不少城裏人欣賞。這裏的梨叫做麻麵香梨,梨皮上芝麻綠豆大小的褐色斑點,如同美女臉龐上長的雀斑,難免使人有些遺憾!但是,麻麵香梨清香撲鼻,肉質潔白、細膩、爽脆,甘甜、多汁又化渣,深受人們喜愛。因此每年梨熟時節,各地收梨人馬都蜂擁到梨園村,還時常供不應求,村民們自然笑逐顏開並財源廣進。

梨園村的老人叫顏仲民,如今已經是八十三歲高齡,身體偏瘦卻精神飽滿,鶴發童顏,頭不昏,眼不花,耳不聾,背不駝,腰不彎,好似一個神仙般的老人,遺憾的是左手病殘成了一隻鬼爪爪。他是第一批進入幽穀的元老,入院之前已經結婚並有一雙兒女,在他入院兩年後妻子帶著兒女改嫁到旁邊柳樹村,而他卻沒有再婚。他父母早逝,那時他十六歲、弟弟十一歲,是他一手把弟弟拉扯長大,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因此他出院返鄉時,弟弟不顧兒女、親族和村裏人的反對,硬將他留在家裏共同生活,讓他享受了家庭和親情的溫暖與快樂。那些年,餘晚秋很是為他高興,因為他是所有從幽穀返鄉單身漢中最有福氣的一個人。然而真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啊!好日子才過得三年多,弟弟患肺癌去世,侄兒趕他出家門,他便搬到村東獐子崖下的一個崖洞裏,在崖腳下開墾荒地種些玉米和紅苕過日子。生活很清苦,但他心胸開朗,很少看見他愁眉苦臉的時候,因此獨個兒生活二十年,仍舊身體康健精神爽爽。他也曾經想過去找自己的親生兒女,畢竟他已經老了,需要親情和有人照顧,但是考慮再三之後他還是沒有前往柳樹村。他是不忍心攪擾兒女們原本平安的生活,更不願意給兒女們造成什麼不快和不幸,再說兒女們是否接納和相處還是未知。年初,餘晚秋看望他時,說到接他去安平苑裏生活的事情,他是滿口應承了的。

餘晚秋到達獐子崖時,剛好十點鍾。看見顏仲民在崖洞旁邊的石灶添火做飯,她一邊走過去,一邊招呼道:

“顏大伯,還沒有吃早飯呀。”

聽到聲音,顏仲民扭頭看見餘晚秋,即刻轉過身,笑嗬嗬地說:

“喲,秋妹兒來哩。還老早的你就到得這裏,從哪來哩?”

“我從你們鄉上來的。”餘晚秋說。又問道:“顏大伯,你煮啥好吃的?這麼香噴噴的,我都要流口水啦。”

“秋妹兒,看你說的。”顏仲民說,仍舊笑嗬嗬的。“我煮的苞穀紅苕稀飯,你要是不嫌棄,待會兒煮好也吃一碗。”

“那我就不客氣了。”

“一碗稀飯,講啥客氣。”顏仲民說,又道:“外麵風大,快進屋裏坐一會兒。”

“好。”

餘晚秋低下頭走進屋裏――崖洞裏,在緊靠洞口的石墩上坐下,舉目環視崖洞裏的狀況。崖洞裏還是老樣子,沒有什麼變化,兩米多高,七、八平方米的空間,沒有家具;最裏麵平坦的地麵上,放著棉絮、被褥便是床鋪;衣服堆放在地鋪旁邊的石頭上,鍋盆碗罐都集中放在一塊石板上麵;地麵清掃得很幹淨,就是光線昏暗了一點兒。

顏仲民穿著一身秋裝,上身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圓領長袖衫,下麵穿著一條暗紅色的秋褲,銀白色的長發長須梳理得很是順暢光亮,看上去十分精神。他在石灶邊忙碌了一陣,將灶火弄小了一些,蓋上木鍋蓋,讓苞穀紅苕稀飯慢慢地熬著。然後向餘晚秋移近幾步,在崖洞門口蹲下身,問道:

“秋妹兒,今天你來有啥好事?”

“顏大伯,我來請你去安平苑啊。”

“哈哈,我猜你是來送喜訊哩。”

“你準備好了嗎?”

“沒啥準備的,說走立馬就可以走。”

“那好,二十天以後,我叫人和汽車,到梨園村來接你。”

“你不要費心,我自己去就是哩。”

“那也行,不過,一定趕在九月十七號之前到安平苑裏。”餘晚秋說。

“行,沒問題。”

餘晚秋將安平苑的地址和行車路徑,詳細地告訴了顏仲民。然後,伸手從衣袋裏掏出二十元錢,雙手遞給顏仲民說:

“顏大伯,這錢你拿著做車費。”

“秋妹兒,你這是幹啥?快把錢收起來,車費我自己有哩。”

“顏大伯,你有是你的,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就收下吧!”

“秋妹兒,你這樣說法,那我也沒啥話好說,就厚著臉皮收下哩。”

說罷,顏仲民伸出右手接過二十元錢,兩手謹慎地將錢折疊好後握在手裏。

看著顏仲民的謹慎,餘晚秋心裏有許多的感慨,也很欣賞他的生活態度。

13

餘晚秋越過兩座山梁,走到了梨園村和立新鄉交界的大水溝,在水溝邊坐下歇腳。

這一條山路,餘晚秋曾經走過兩次,路道狹窄崎嶇,走來很不輕鬆,要不是為了節約一天時間,她不會再次品嚐這份艱辛。

穿山越嶺三個多小時,在顏仲民那裏吃的苞穀紅苕稀飯,早就被山路消耗幹淨,餘晚秋的肚子嘰嘰咕咕叫喚起來。於是,她彎下腰,將手伸到水溝裏洗了洗,順手捧起泉水喝了幾口,然後從下鄉包裏拿出一袋昨天買的蛋糕,撕開封口送到嘴裏吃了起來。

掉落在地上的蛋糕碎屑,很快引來一群黑色的螞蟻,隻見螞蟻們爭先恐後,得到蛋糕碎屑後,馱著急忙往家裏走,秩序迥然。

看著忙碌有序的螞蟻們,餘晚秋心裏不禁感慨:小小生靈,為生存而勞碌。那樣纖小的身軀,搬運著超過身體幾倍的蛋糕碎屑,步履如飛一般迅速,真是人所不及啊!這時,有幾隻螞蟻,不知道是走錯了回歸的路線,還是在尋找一條回歸的捷徑,扛著蛋糕碎屑奔到一處手指大小的水流邊,慌亂地轉遊著並向水裏試探著。看到此處,她伸手拾起身旁一根細小的樹枝,擱置在小水流上作橋,希望那幾隻螞蟻能夠渡橋回家。那幾隻螞蟻如同明白她心意似的,扛著蛋糕碎屑從她搭的樹枝橋上渡過去,很快彙入了回歸家園的正途。更為奇妙的是,不一會兒許多螞蟻也知道了這一條回歸的捷徑,扛著蛋糕碎屑從樹枝橋踏上了回歸的路。看著螞蟻們穿梭於樹枝橋上,她不由得會心地笑了。

吃完蛋糕,餘晚秋將口袋裏的蛋糕碎屑,抖落到地上送給螞蟻們。然後又喝了些泉水,起身越過大水溝,踏上立新鄉的土地。

立新鄉裏有三個孤寡老人,一個在將要經過的花山村牛耳壩,另外兩個在黑呷村的黑崖腳。今天順路先到牛耳壩,明天才能去黑崖腳,這是餘晚秋路線圖計劃好的。不過從這裏去牛耳壩,必定要經過放羊坪,而放羊坪卻是一個令她心酸和傷痛的地方。

放羊坪是半山上的一處大斜坡,居住著近八十戶人家,一條水渠從村子中間穿過,把村落分割成南北兩半,村南是姓伍人家,村北是姓倪人家,據說伍、倪兩姓先祖同時至此安居而開枝散葉。雖然時代進入二十一世紀,但是伍、倪兩姓家族仍然堅守著祖宗遺訓,各自都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做族長;家族內部的事情,由族長招集族人,在各自的家族內酌情處理;兩姓家族之間的事情,由兩個族長和族長選定的幾個代表人共同協商並取得一致性意見,然後招集兩姓族人在北麵山腳下的山神廟前宣告處理結果。兩姓家族的人口相差不多,相處友好,互通婚姻,從沒有發生過大的糾紛和爭鬥。

放羊坪越來越近了,餘晚秋的心情越發沉重。可以說,不論是在什麼地方,不論是在什麼時候,隻要看到、聽到、想到放羊坪,她的心情都是沉重的,都會隱隱作痛……

二十六年前初春,放羊坪裏喜氣盈盈,一是時縫新春,再是有一場新婚喜事!新娘是本村人,叫倪小妹,二十一歲,圓臉,細眼,獨生寶貝女兒;新郎是鄰村牛耳壩的汪二順,二十二歲,健壯,勤勞,樸實,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兩人是從小學至高中的同班同學,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學校便回家務農;彼此十分熟識,相互心裏愛慕,雙方家境相差不多,父母也不反對,一來二往兩人就戀愛了;戀愛兩年,水到渠成,汪二順到放羊坪做了上門女婿。平日裏,汪二順寡言少語,事做得多,話說得少,為人厚道,待人坦誠,樂於助人,實心幫忙,很得伍、倪兩姓家族的人喜歡,倪氏家族還因為有這樣一個好上門女婿驕傲呢!小兩口很恩愛,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日子甜蜜,次年中秋喜添了胖乎乎的雙胞胎兒子,全家老少都樂得合不上嘴,並請來族長、村支書倪永發為雙胞胎兒子取名倪興文和倪興武。可是在第五年初冬時,汪二順被確診為瘤型麻風病患者,放羊坪頓時炸開了鍋,因為放羊坪裏從來不曾有過麻風病患者。

為汪二順確診的醫生是餘晚秋。按照治療方案要求,汪二順每一個月都要到防疫站裏複診和取藥,接待他的也多是餘晚秋。他很信任餘晚秋,因為她對他沒有距離,並且時常勸慰和鼓勵他,給予他治愈疾病的信心和生活的希望,他心裏的話也隻對她一個醫生傾訴。這一天,他依照約定時間到了防疫站裏,做完複診又取了藥後,他問:

“餘醫生,現在我真不會傳染別人?”

“你不相信嗎?”餘晚秋反問,接下又說道:“記得前幾次來時我就說過,現在治療麻風病的聯合化療方案,服藥三個月就能夠消除傳染。你已經服藥六個月,早就沒有傳染性,不要擔心,要相信科學。”

“餘醫生,我相信,我們全家人都相信。可是……”汪二順說,神情顯得十分無奈。稍停,接著說:“村裏人不相信,說我會禍害村子,還要把我們攆出放羊坪。”

“不應該啊。”餘晚秋說。想了想,又說道:“這樣吧!過一些時候,我們要到放羊坪去作村民身體健康普查,到時候我給大家說一說麻風病科學知識,想來村裏人會相信科學,那就不會再攆你們走了。”

“餘醫生,那請你們早一點來啊。”汪二順說,目光裏包含期望也包含憂慮。

“好,我們盡量早一點。”

然而,汪二順離去之後,沒有按照預約時間複診和取藥,一個多月過去了也不見他人影。好在站長已經批準了餘晚秋的申請,明天她將與兩個同事一道,前往放羊坪去進行村民身體健康普查工作。

中午,餘晚秋一行三人到了放羊坪。村子裏靜悄悄的,看不見人影,連玩童也沒有看見一個。三人有些奇怪!前幾天通知了立新鄉衛生院,請他們報告鄉政府並作好村民的組織工作……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於是,一行三人到了汪二順家裏,隻見倪小妹的父母抱著那對雙胞胎兒子,眼睛都紅紅的有些浮腫,神情黯然。餘晚秋詢問之後才知道,汪二順、倪小妹和村裏人,全部都到北麵山腳下的山神廟前去了。三人便離開汪二順家,向北麵山腳下的山神廟走去。

山神廟前的緩坡上,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腦袋瓜,聚集著放羊坪的老少三百多口人;山神廟緊緊依靠著山崖,說不上氣派與宏偉,極其平常普通的一座山野小廟;山神廟前的土壩上,南北各豎立著一個高約一米五左右的石墩,伍、倪兩姓家族的族長端坐在石墩上麵;圍繞石墩各站立著四個身穿紅色衣褲的漢子;石墩前麵放著四個牛皮鼓,每個牛皮鼓旁各佇立著三個黃衣漢子;北麵鄰近崖邊,臨時搭起一間茅草棚,茅草棚周圍堆放著木柴和山草……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都神情肅穆,像是在等待什麼。

餘晚秋一行擠到前麵接近茅草棚的地方停住身,她本要向身旁的村民詢問這是要做什麼,被科長於立洪搖頭製止了。

這時,坐在南麵石墩上麵的伍氏族長,站起身來朝下麵眾人看了看,大聲說道:

“各位父老鄉親,今天在這裏召開送行大會,完全是為我們放羊坪的平安,完全是為我們免除病邪侵害,完全是為我們的子孫後代,我們伍氏家族完全支持。”稍停,接著說:“病邪是外來的,絕不容許在我們放羊坪生根。病邪顯露在倪家,也就和顯露在我們伍家一樣。隻要把病邪除掉,我們放羊坪就消了災除了害,我們伍、倪兩氏家族都能得到平安,我們伍、倪兩氏子孫後代一定興旺發達。作為伍氏族長,我在這裏,請伍氏家族的人聽好:病邪送走之後,病邪除掉之後,凡我伍氏家族的人,不要再亂嚼舌根,不要再說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嫌棄和欺侮他家的後代。誰要是違反,那就按照伍氏族規懲罰,到時候就不要怪我不講情麵。我的話說完了,下麵聽倪氏族長講話。”

說完,伍氏族長坐回到石墩上。

坐在北麵石墩上的倪氏族長倪永發站起身來,也向下麵的眾人看了看,高聲說道:

“首先,感謝伍氏家族的寬宏大量,也感謝伍氏族長對我們倪氏家族的支持和愛護。”稍歇,接下說道:“今天我們召開送行大會,完全是遵照家族規矩和條文,對事不對人,任何人遇上都是一樣。在我們倪氏家族發生麻風病,雖然他不是倪氏家族的根種,但是也是我們倪氏家族的恥辱,倪氏祖宗在地下也會臉麵無光。為了倪氏祖宗的臉麵,為了倪氏家族的名譽,為了倪氏族人的和睦,為了倪氏子孫的幸福,為了放羊坪男女老少三百多口人的身體健康,汪二順本人也自願和同意,今天才集合大家來開送行大會。其它的話不多說,凡我倪氏族人,從此不可再嫌棄、欺侮倪小妹和她的後代,誰要是違反,將按照倪氏族規重罰。”

聽到這裏,餘晚秋明白,這個“送行”大會是針對汪二順的,為他“送行”而為放羊坪“驅邪消災”。而為他“送行”似乎要用火燒――她聽父親說過,舊時代有麻風病人被活活燒死,難道舊時代的悲劇會在今天重演嗎?不待她細想,聽倪永發說:

“送行大會,開――始――”

倪永發話音剛落下,佇立在牛皮鼓旁邊的黃衣漢子即刻揮杵擊鼓,頓時震耳欲聾的鼓聲響起來。同時,站立在石墩周圍的紅衣漢子,也隨著鼓聲節拍轉動起來。大約兩分鍾以後,鼓聲停止,石墩周圍的紅衣漢子也回複原樣,佇立在石墩周圍。歸於平靜了,站立在石墩上的倪永發,高聲叫喊道:

“敬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