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幽穀秋風涼(3)(1 / 3)

08

“唉!”餘晚秋歎息一聲,輕聲說道:“鄭隊長,姚大姐,你們一家好生安息吧!”

然後,餘晚秋起身蹲在地上,動手清除墳堆周圍的雜草。一邊除草,一邊在想:人間情感真是奇妙!情感衍生出了多少悲歡離合啊!死亡是生命之悲、是生命無法抗拒的遺憾!而對於鄭成富來說,死亡是一種快樂和幸福,至少當時他一定是這樣感受!

清理了兩處墳堆周圍的雜草,餘晚秋移步走到另外一處墳堆前坐下,眼睛裏滿是惋惜的神情,還包含著深深的愧疚。

躺在墳堆裏的人叫吳發國,一個二十七歲的壯小夥,瘤型麻風病患者,已經在狗嘴岰裏治療九年,再有三年就能夠出院回家,卻意外地並永遠留在亂石崗上――

那天是每月定期到天然居巡回醫療的日子。那時,幽穀裏隻有靳成林和餘晚秋兩名醫療工作人員,靳成林是龍仁良的同鄉,娶了同村的一個姑娘,兩個女兒一個六歲一個兩歲,家裏勞動力少,多數時間他都在家裏幫助媳婦幹農活;因此幽穀的醫務工作,多數時候就落在了餘晚秋肩上,好在工作量不是很大,她忙著一點也就完成了。

像上月一樣,餘晚秋挎著紅十字藥箱,按照先麻窩塘後狗嘴岰的順序巡回醫療,然後從猴子崖那邊的小路返回,這是約定俗成省時、省工又合理的工作路線。

到了猴子崖上,餘晚秋坐在懸崖邊,凝望著崖底,想象父親摔倒山崖的情形……父親離去後,每次經過猴子崖時她都這樣,還不止一次想要爬到猴子崖下,去父親倒下的地方看一看,也許還有父親的血漬和其它遺物也說不一定。前幾次都被同行的龍大伯勸阻了,後來她獨自經過這裏時想要下去,卻又因為龍大伯所講的故事而沒有膽量下去。在第一次和龍大伯經過猴子崖時,兩人也是坐在她現在坐的地方,龍大伯將父親摔倒的情形,詳細地告訴了她。之後每一次在猴子崖歇腳時,龍大伯都會給她講過去病人摔死的故事,每年都有人在猴子崖遇難,遇難者是如何恐怖和慘不忍睹,還肯定說是“替死鬼”作怪――前一個死者要在死去的地方,找另一個人“頂替做鬼”,否則不能“投胎轉世”……可是,父親去世已經十個月,至今沒聽說有人摔崖,“替死鬼”和“投胎轉世”之說,應該是龍大伯的“鬼”故事,編造了來嚇唬她,以阻止她爬下崖去,當時她想。

想著,想著,餘晚秋取下肩頭的紅十字藥箱放在地上,站起身來,伸頭向猴子崖下麵看了看,沿著龍大伯說的線路,手腳並用向崖底爬下去。滿身大汗加膽顫心驚,她有驚無險地爬到了崖底。她在龍大伯所描述的位置,仔細察看了一陣,別說父親的其它遺物,就是原有的血漬也消失無影。雖然一無所獲,但是能到崖底一觀她就心無遺憾了。

站在崖底,餘晚秋揚起頭,仰麵向猴子崖環視一周,感受與在崖上俯首觀看時大不相同,無形地感覺自己十分渺小。巡視一陣又感慨一陣之後,她沿著下來時的路徑,仍然是手腳並用,向崖上攀爬。爬了六米多高時她停住身,回頭看了看父親摔落的地方。然後回轉過頭來,準備繼續向上攀爬,右手沒有抓住上麵那塊崖石,身體晃了兩晃,沒有穩住跌倒滾落到崖底。她頭腦暈暈乎乎,也不感覺身上疼痛,翻身坐起,用手摸一摸頭顱又摸一摸臉麵,再看軀體四肢,都不見傷不見血,才放下心並暗自慶幸!稍歇,她雙手撐地想要站立起來,左腳使不上勁兒,竟然沒有能夠穩住,不由自主地坐回地上。急忙查看左腳,看見踝關節開始腫脹――腳崴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看罷,她又雙手撐地,右腳用力,站起身來,左腳懸著,兩手扶住崖壁,仰頭大聲呼喊:

“來人啦,來人啦――”

呼喊一陣,隻聞山穀的回鳴,沒有別人的響應,餘晚秋氣餒地坐回地上。心想:今天慘啦!今天怕是要困在這裏啦!今天――忽然,她想到龍大伯說的“替死鬼”和那些血淋淋的恐怖故事,心裏發怵,身上發冷,還隱隱感覺到有一股陰寒之氣襲上脊背――不,不會,她立刻否定。如果真是像龍大伯所說,那麼,在這裏找“替死鬼”的就是父親,父親要找“替死鬼”和“投胎轉世”的話,不會找她,絕對不會!父親那樣愛她,含在嘴巴裏怕化掉,握在手心裏怕燜壞,隻會嗬護她,隻會庇佑她,不會恐嚇她,不會加害她,絕對不會!如此一想,她心裏坦然了許多。因此她又想道:腳崴了,沒有人來幫助搭救,自己怎麼也爬不上去的,今天就在這崖底陪伴父親的亡魂吧!

想到這裏,她抬起手腕,看一看時間,兩點五十一分――那隻寶石花牌男式手表是父親的遺物,戴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感覺怪異並不相稱,但是她很喜歡。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問題:現在是白天,白天一切都好辦,饑餓也能夠忍耐過去。再過五、六個小時,太陽就會落山,夜幕就會降臨,天就會黑,天黑……她沒有繼續往下麵想,仰頭開口便高喊:

“來人呀,快來人呀――”

喊叫了幾十遍,還是不聞有人響應,餘晚秋無力地停住口,滿心無奈。其實她心裏也清楚:在這裏呼喊,天然居裏的病人不能聽到,喊破喉嚨也沒用。除非是恰巧有人從猴子崖上經過,而此時病人們多是呆在自己的窩裏,極少會有人經過猴子崖。莫非今天晚上隻能在此……正在這時,崖上傳來叫喊聲:

“秋妹兒,秋妹兒――”

今天清晨,吳發國在山野裏安了套野雞的套兒,中午幹罷地裏的活,他便上山來查看是否有所收獲。好運氣,有兩隻野雞被套牢變成了他的獵物。他手裏拎著兩隻野雞,經過猴子崖返回狗嘴岰時,看到放在猴子崖上的紅十字藥箱,認得是餘晚秋的,環眼四周圍看看不見人影,撂下手裏的兩隻野雞,走到懸崖邊俯下身,張嘴向崖下大聲叫喊。

聽到叫喊聲,餘晚秋仰頭看見懸崖邊的吳發國,欣喜萬分!急忙高舉右手,一邊揮舞,一邊大聲應答道:

“吳大哥,吳大哥,我在這裏。”然後伸手扶著崖壁站起身來。

“秋妹兒,你到崖底做啥哩?”吳發國在猴子崖上,大聲問道。

“我……我……”餘晚秋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吳發國,結巴著說了兩個“我”字便沒有下文。

“秋妹兒,你咋哩?”

“我腳崴了。”

“哦!你莫慌,我馬上就下來。”

說罷,吳發國起身下崖,像一隻靈猴似的十分利索地下到崖底,先向餘晚秋詢問了腳傷,然後又問她到崖底做什麼。

餘晚秋滿臉通紅,很是不好意思,但是還是把自己到崖底察看父親遺跡一事和受傷的經過,告訴了吳發國。

吳發國說“秋妹兒,你運氣哩”、“你瞧有多危險哩”……隨後,背好餘晚秋朝崖上攀爬,很迅速。然而,眼看就到崖頂時,餘晚秋戴在左腕上的手表,忽然掉落,滾了六米多遠,卡在一處石縫上――其實,在餘晚秋摔倒時,手表的表帶便已經被損壞了。

吳發國穩住身子,扭頭看好手表停留的位置,說一聲“我待會兒來取”後,縱身十餘步到了崖頂上。他放下餘晚秋,抬起右手抹下額頭上和臉龐上的汗水,隨手將汗水甩到地上,也不歇息一下,說一聲“我取表”便縱身去到崖下,迅速奔向手表停留處。

餘晚秋移身到崖邊,兩手抓牢崖石,伸出頭,向崖下觀望著。看見吳發國身手靈巧迅速,很快拿到卡在石縫上的手表,用牙齒咬住表帶,回轉身便往崖上攀登。在距離崖頂僅一步之遙時他停住身,右手抓住懸垂於崖壁上一根拇指粗細的葛藤,左手從嘴裏取出手表,一邊將手表遞給餘晚秋,一邊說:

“秋妹兒,拿好哩。”

“吳大哥,謝謝你。”餘晚秋伸手接過手表說。看見吳發國得意揚揚的模樣兒,她笑眯眯地說:“吳大哥,你真像一隻野猴子。”

“嘿嘿。”聽到餘晚秋的言語,吳發國很高興。兩隻手吊著葛藤,一邊蕩秋千,一邊樂嗬嗬地說:“看哩,看哩,我是野猴子,我是野猴子,哈哈――”

餘晚秋看著在崖下蕩秋千的吳發國也很高興,可以說是父親去世之後最為高興的時候。忽然她腦海裏靈光一閃,開口疾呼:

“吳大哥,快別蕩了,危……”

餘晚秋“險”字還沒有說出口,吳發國吊著的葛藤斷了,他帶著“哈哈”的笑聲,飛石似的砸向崖底……

當餘晚秋眼裏含著淚水,拖著傷腳,一瘸一拐,跌跌撞撞,一路上不知道摔過了多少跤,到狗嘴岰時已經日沒西山。

而當病人們趕到猴子崖下,將吳發國抬回狗嘴岰他的石屋裏,屍體已經僵硬!

那天晚上,餘晚秋在吳發國床邊呆了一整夜,給他清潔滿身血汙和傷口……

清理了墳堆周圍的雜草,餘晚秋站起身來,對著墳堆深深地三鞠躬,然後輕聲說:

“吳大哥,你在此好好安息吧!”

說罷,移步過去,伸手提起下鄉包挎在肩上,離開亂石崗朝麻窩塘方向走去。

09

一邊走,餘晚秋一邊想:幾十個病人長眠在亂石崗上,永遠留在了與世隔絕的幽穀裏,對他們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他們是否會感到寂寞呢?他們是否會因為不能離開幽穀返回故鄉而遺憾呢?她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走到五十五道拐,餘晚秋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向旁邊草坡看了看,沉凝片刻後才舉步朝前走,步伐明顯減慢下來。她又回想起二十七年前冬天裏的一件往事――

大雪在前一天中午停歇了,地麵上堆積著厚厚的雪,山風像冰刀子似的,割著臉皮冷痛,刮在身上冰涼到骨髓裏。

又是定期到天然居巡回醫療的日子,餘晚秋挎上紅十字藥箱,在遊福夫妻倆的叮囑聲中離開了靜心居。遊福想要陪伴同行,她不許,二老也就依她了。瞧她,紫紅色的棉帽、棉衣、棉褲、棉鞋、棉手套――這一身全棉行頭是遊福夫妻倆十幾天前送給她的禮物,梅紅梅辛苦了半年多時間一針一線縫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