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幽穀秋風涼(3)(3 / 3)

“金大娘,還有些人呢?”

“人都在,我這就叫他們。”易玉珍笑著說。說著,站起身來,高聲叫喊:“喂,莫窩在狗窩裏哩,快來草壩上,秋妹兒來哩。”

幾個“窩在狗窩裏”的老人,很快出“狗窩”來到草壩上。打過招呼後,餘晚秋又問:

“金大娘,閔大叔呢?”

“閔老狗在屋裏躺著哩。”易玉珍回答。

“他好些沒有?”餘晚秋再問。

“好啥哩。”易玉珍說。“這些天,夜夜都聽他鬼嚎,怕是熬不得多少時日哩。”

“哦,那我去看看他。”

“你莫去,他那狗窩臭人哩。”

餘晚秋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起身向那個老人住處走去。那個老人叫閔長路,七十五歲,沒有一個親人,今年三月跌倒在那個肚臍眼兒山窪裏,不幸跌斷尾椎骨,從此癱瘓在床上。七月份來麻窩塘時,餘晚秋去看望過他,給他檢查過傷勢,給他清洗過傷口,還給他留下了一些抗炎和止痛的藥。

剛走到門口,一股惡臭氣味撲鼻而來,餘晚秋不由得皺起眉頭。稍待,她伸手掀開草簾,走進石屋裏。石屋裏惡臭氣味更甚,光線很暗,她稍稍適應了屋裏昏黑的光線,看到躺在石床上的閔長路,招呼道:

“閔大叔,這久還好吧!”

閔長路睜開無神的雙眼,待看清楚站在床邊的人是餘晚秋,皮包骨頭的臉上,吃力地展開僵硬的笑容,鼓足力氣說道:

“秋妹兒,你來哩,快坐。”

坐――在這石屋裏,沒有能夠讓人落座的幹淨地方。餘晚秋仍舊站在石床邊,問:

“閔大叔,感覺好些嗎?”

“不好。”閔長路軟綿綿地說。“渾身疼得厲害,不想飯吃也不想啥東西吃,屎尿也沒個收留,我怕是要往亂石崗去哩。”

“閔大叔,你要往寬處想。”

“秋妹兒,說心裏話,現在吃穿不愁,日子好過哩!”稍歇,閔長路有氣無力地接著說:“我也想再活幾年,隻怕身子不爭氣。”

“對,你要有信心。”

“想是想,可我……”閔長路看著餘晚秋,昏花的眼睛裏,流淌出幾滴渾濁的淚珠,想要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稍歇,抬起右手抹掉眼窩裏的淚水,又說道:“秋妹兒,你人好心好,醫術也好,想法子把我醫好哩。”

“閔大叔,你言重了,我的醫術有限得很啊。”餘晚秋說。她心裏明白,以閔長路的病況,別說是治愈,能夠讓他重新站立起來也除非有奇跡發生,而不是眼下醫療技術和人力所能為的。她不便與他講解這些,於是說道:“閔大叔,讓我給你看一看吧!”

“秋妹兒,又要麻煩你哩。”

“應該的。”

從能夠看清楚之時,餘晚秋知道閔長路的境況大不如前,枯瘦,萎靡,衰竭,與七月份看到時判若兩人,以他目前的情形,也許真是如同他自己所說“我怕是要往亂石崗去哩”!因此她想,多說無益,聽天由命吧!眼下她能夠做的,就是減輕一些他軀體的病痛,在他活著時能夠開心一點兒,僅此而已!

餘晚秋將下鄉包繞過頭頂斜挎在肩膀上,伸手從下鄉包裏取出一雙乳膠手套戴在手上,準備給閔長路檢查身體。當她將他的身體翻轉到左側時,強烈的惡臭鑽入鼻孔,數以千計的血紅色蠅蛆跳入眼簾,還有許多蠅蛆從潰爛的背部、腰部、臀部跌落到床上,裸露出肉紅色的潰爛創麵。

“閔大叔,你這樣側身躺著別移動,我給你洗一洗傷口。”餘晚秋說道。

“好哩。”

餘晚秋從下鄉包裏找出一隻黃色塑料口袋,將閔長路身上潰爛傷口裏麵和床上不停蠕動的蠅蛆,全部收集到塑料口袋裏,將塑料口袋打了一個結封閉袋口,隨手把塑料口袋放在地上。然後,又從下鄉包裏拿出碘酊、酒精、棉花、紗布和消炎藥粉,一邊用碘酊、酒精給傷口周圍消毒,一邊問道:

“閔大叔,疼不疼?”

“不疼,麻酥麻酥哩。”

閔長路潰爛的傷口像火山口一樣,很大,很深,脊背上已經能夠看見白生生的肩胛骨和肋骨,如果繼續潰爛穿透胸腔,那就要危及生命。餘晚秋給傷口消了毒,將消炎藥粉撒在傷口上,再展開紗布把傷口蓋好,然後讓他回複原樣平躺在石床上。

“閔大叔,還記得安平苑的事情嗎?”餘晚秋一邊脫下乳膠手套,一邊問道。

“記得,記得,我一直盼著哩。”

“那好,到時你跟大家夥一道走。”

“我這樣,咋走?”

其實,就眼下閔長路的病況,能不能堅持到安平苑誕生的那天還是疑問,餘晚秋心裏清楚。但是她還是盼望他能夠多挺得一些時間,那怕是在安平苑裏住上幾天,讓他舒心幾天也好呀!於是,她稍一思忖後,說道:

“閔大叔,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到時候我叫人抬你出山,你就放心吧!”

“那我就等哩。”閔長路忽然來了精神,滿臉擠出笑,又說:“秋妹兒,不知是幾輩子修得的功德,讓我這輩子生受你的福哩!”

離開閔長路的石屋回到草壩上,餘晚秋仍然感覺惡心。稍歇,她對老人們說:

“各位老人家,今天我來,一是看看你們,再是要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情。”

“啥事?”

“商量啥?不管啥事,你說就是哩。”

“對,秋妹兒你說就是哩。”

“那好。”餘晚秋說。“其實就是前一陣我給你們說過的事情,安平苑已經修建好,就等待你們進去生活了。”

“真的!”

“這樣快!”

“前回說好,走哩!”

“哪個不想走,等著野貓拖哩。”

七月份到麻窩塘時,餘晚秋將準備接他們到安平苑裏生活一事,詳細地告訴了老人們。初時老人們都不想離開,一是他們年老力弱身體畸殘行動不便,再是他們在幽穀裏生活了大半輩子,雖然這裏貧窮和艱辛,但是他們也有很深厚的感情……最後,在她耐心勸說下,老人們終於答應了。

“好,都走,一個人也不留。”餘晚秋說,看到老人們很興奮,她心裏也很高興。

“閔老狗也走?”

“站都站不起來,咋走?”

“不管他,省得拖累人。”

“不,閔大叔也要走,隻要他活著。”餘晚秋說,又道:“我回去跟福叔說一下,到時候,請幾個人抬著他走。”

“這樣好哩!扔下他一個人在麻窩塘裏怪孤單,怕是啥時死掉也沒人曉得哩。”

“各位老人家,請聽我說。”餘晚秋揚手示意老人們安靜,接著說:“這事就這樣說定了。不過,請你們不要帶一樣東西,空手空腳上路多輕鬆!所有吃的穿的用的東西,安平苑裏都準備好了,就是真缺少什麼,也可以在縣城裏麵買呀!請你們一定照我說的做,好不好?”

“好哩――”眾人一片叫好聲。

餘晚秋返回靜心居,已經下午一點。她草草吃下一碗飯,把九月十五日離開幽穀的事情,再次與遊福夫妻倆說道幾句,然後跟遊福夫妻道別,踏上了出山的小路。

走著,走著,餘晚秋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病人們從這條小路離開幽穀的情景――

那年國家改變了麻風病的醫療政策,不再實行隔離與封閉的醫療方式,而采取在家庭內服藥的社會防治模式……於是經過與病人家鄉聯絡,除了沒有親人或無家可歸需要留在天然居裏寄養的十九個人,其他一百一十三個病人和他們在幽穀裏生育的四十六名子女,將全部離開幽穀返回家鄉開始新的生活。這是龍仁良和兩個行政工作人員忙碌半年多時間,跑遍了全縣三十五個鄉鎮,最後才得以落實的。

餘晚秋和靳成林則在半年多時間裏,對全部病人進行詳細體檢和化驗,確定病人們的病情,判定他們是否符合麻風病的治愈標準,並為治愈的病人填寫出院證。臨行前一天,龍仁良、餘晚秋和靳成林到天然居裏發放出院證,所有人聚集在麻窩塘那個肚臍眼兒山窪旁邊的草壩上。那天晚上,天然居裏從來不曾有過的熱鬧,整整一夜沒有一個病人上床睡覺,點燃幾個火堆聚集在草壩上,訴說在幽穀裏生活的點點滴滴,訴說在天然居裏的酸甜苦辣,一會兒笑,一會兒鬧,一會兒哭,笑鬧聲此起彼伏,淚水不停地流淌……

七月一日早晨。靜心居裏全體六名工作人員,站在大門前為病人們送行,病人們都滿口稱謝,撒淚而別。他們或挑或扛或背,攜帶著行李、糧食、鍋盆等,蛇行於出山的小路上,緩慢地走出幽穀走向故鄉。

病人們離開幽穀返鄉後,靜心居裏的工作人員也進行了調整。四名行政工勤人員,兩名調往民政福利院工作,龍仁良和遊福留在幽穀裏繼續為留院寄養的人服務。餘晚秋和靳成林則調往縣防疫站進行全縣麻風病社會防治工作,而靳成林為便於照顧在農村的家庭,要求到雙塘鄉衛生院工作,衛生局同意了他的請求,因此隻有餘晚秋一個人前往縣防疫站裏報到。

走著,想著,餘晚秋不知不覺到了梓樹崗上。她沒有過久停留,駐足向崖畔梓樹凝視片刻,便舉步向上麵杉木嶺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在想:病人們離開幽穀時一片歡快和喜悅的情景,至今還浮現在眼前。當時,誰想過離開幽穀返回家鄉後生活的情形呢?返回家鄉一定比天然居裏好嗎?其他人有沒有想到她不知道,她是根本沒有想到的。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起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