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幽穀秋風涼(2)(1 / 3)

05

從照片回憶裏轉過神來,餘晚秋舉頭朝窗外看了看,隨手將照片放在寫字台上,拿起那個藍色塑料封套的小日記本,看著手裏的小日記本,頓時淚光閃爍神情黯然!

餘晚秋手裏拿著的小日記本,那是父親寫給她的遺書,整理父親遺物時在床下木箱裏找到的。父親的遺書,她看過不知道多少次了,上麵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深深地雕刻在腦海裏,今生今世絕不會忘記,然而每一次重溫遺書,她都會有不同於以往的感受。小日記本的扉頁上,寫著“給親愛的女兒晚秋”,遺書很長――

秋妹兒:

當你看到這個日記本時,爸爸已經不在人世間了,真是遺憾啊!

當然,爸爸十分不希望你看到這個日記本,而是希望在你滿十八歲後,親口把所有的一切告訴你。但是,最近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所以才用這種我不情願的方式告訴你。而在之前不告訴你,因為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你不能夠明白,請一定理解!

接下來,爸爸將所有的一切,我和你的秘密,全部都告訴你吧!

首先,說一說爸爸自己的事情。我不是此地人,家鄉在廣東河源,書香門第家庭,爺爺和奶奶已經去世,上一代就家父和叔父兄弟二人,叔父金良才去了台灣沒有音訊。家裏有父母、我和小妹,父親金良棟是建築工程師,母親餘小嬌是內科醫師,現在都是近七十歲的人,不知道是否安健。小妹金安惠,小我十五歲,離開家鄉時她還在上小學,不知道是否安好。母親是江西吉安人,由於家庭不樂意父母的婚姻,我們與母親家的人來往不多,外公、外婆、舅舅和姨娘們我都沒有什麼印象,隻是聽父親說母親家是大戶旺族,其它方麵就不知道啦。我原本姓名金安平,生於一九四一年九月十九日,“餘生”是我到幽穀後改用的。隨附的這一張照片,那是我大學畢業回家度假時,自己用照相機拍攝的全家福,前排坐在椅子上的是我的父母,後排站立的是我和小妹。這一張照片是我唯有的老家之物,從沒有離開過我的胸脯,自此以後就歸你了。

一九六四年我從中山醫學院畢業分配到附屬人民醫院外科工作,當時真是躊躇滿誌啊!遺憾的是工作才兩年多,就被“革命造反派”關押,因為我叔父是國民黨軍官,新中國成立前跟隨國民黨政府逃跑去了台灣,“革命造反派”們說我是“潛伏特務”和“反革命分子”——其實除了血緣之外,我與叔父沒有任何關聯,他離開大陸去台灣時我隻有八歲呢!不知道“革命造反派”們為什麼會盯上我這個剛剛走入社會的醫生,秘密地將我從醫院抓走,從此就沒有與父母親人見上一麵。更出乎想象的是在一個月後,“革命委員會”以“潛伏特務”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將我“判處有期徒刑十七年”並押送到四川的一處監獄“服刑”。由於我“拒不認罪”和“頑固不化”,審訊、批鬥、拷打如同家常便飯。由於我“態度十分惡劣”,不久把我押送到環境更差的監獄“改造”,轉來轉去變換了五個地方,最後來到了本地野牛坪勞改農場裏“勞動改造”。由於我是醫生,沒有像其他“犯人”那樣去開礦、放牧或種地,而是在農場醫務室裏繼續做我的醫療本行。但是我心裏的憤怒、不平和委屈並沒有絲毫減輕,相反越來越是強烈而讓我日夜難安,因此我利用管教幹部的信任,利用一次到縣城購買藥品的機會,趁著同行的人都熟睡時,於深夜裏逃跑並取得了成功。

那是在一個夏天。我們住的旅店在城北,出了旅店我卻向城南逃跑,目的是為了出乎預料並爭取逃跑成功。我不知道去往何處,隻是沿著公路向南方逃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跑,跑,不停地跑,遠遠地跑,跑到深山裏把自己隱藏起來,離開這個沒有是非與黑白的混亂社會,哪怕是做一個野人呢!先是在公路上奔跑,不知怎麼跑上了一條鄉間道路,不過我沒有時間理會,仍舊不停地朝山裏逃跑。黎明時,我逃跑到一處山坡上,停住腳步坐在草地上,一邊張嘴喘氣,一邊巡視所處的環境,一邊在腦子裏思索。逃跑了近五個小時,又渴又餓又累,需要補充水和食物,也需要休息恢複體力。於是稍歇之後,我到莊稼地裏偷得幾個紅薯,拿到水溝裏洗一洗便盡數吃進肚子裏,然後又灌滿一肚子涼水,在就近的樹林裏躲藏起來,躺下身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我醒來時已經傍晚,腦子清晰過來後脊背上即刻冒出一背的冷汗,心裏暗暗慶幸沒有被人發現。隨後我再次到白天去過的莊稼地裏偷得幾個紅薯,還是拿到水溝裏清洗後盡數吃進肚子裏,接著又灌滿一肚子水,趁著天黑繼續向深山裏逃跑。第三天的黎明,我逃跑到紅崖,看山野荒涼人煙稀少,想來是逃跑成功了,心裏好生歡喜。然後去紅崖下喝了些泉水,躺在青石上,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中午,老龍――就是你龍大伯,他從縣裏開會返回幽穀,路過紅崖時將我喚醒並帶回靜心居裏,後來又巧立名目給我安排到了工作。從此以後,我就改用了母親的姓氏,給自己取名叫做“餘生”――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我不說你也是能夠想象和明白的。

剛進入幽穀的那兩年裏,每當一個人獨處時,每當深夜寧靜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被捕”和“服刑”的那短暫一年而感覺卻是如同數十年一樣漫長的歲月,那些經曆和片斷讓我心靈苦痛不已……漸漸地,我不再去回想,將那一段苦痛往事封閉在心靈深處,老是徘徊在苦痛的深淵裏有什麼意義呢?於事無補,隻會讓自己時時痛苦!因此我開始尋找和欣賞幽穀裏的美麗,將靈魂投入大自然,心情變得輕鬆愉快!當然我也時常會想念家鄉,想念父親,想念母親,想念小妹,不隻一次地想給家裏寫信,也不隻一次地想回家裏看一看,最終我抑製住了自己的衝動,沒有給家裏寫信,也沒有偷偷回家――首先是擔憂會牽累於父母和小妹,再則是懼怕重返監獄重溫那讓我無法承受的精神折磨和心靈苦痛。我能做的就是在眺望星空之時,默默地思念父親、母親和小妹,默默地祝願他們平安快樂,默默地祈禱他們安康,默默地,默默地,默默地……

在靜心居裏,老龍事事處處都很照顧我,生活十分安寧和穩定。我把身世告訴了他,原原本本,毫無隱瞞。他為我保守秘密,時常安慰和鼓勵我,為我排解困難與煩憂,還幾次托人給我說合親事,希望我能早日結婚過上常人的生活。的確,沒有婚姻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但是我的情況太過於特殊,不希望牽累甚至坑害別人,因此隻能婉言謝絕了。明白我的心意,他很理解,沒有再提此事。其實,我有過愛戀的人,她是我的同班同學,一個賢淑美麗的好姑娘。我們在大三時戀愛,畢業後她分配到省人民醫院工作,雖然分別兩地,我們時常會書信和電話交流,並在休假時候會麵……在幽穀裏安居之後,我也多次想過給她寫信,最終還是將寫好的信化為灰燼……原以為我會孤獨終身,一個人寂寞地走過生命旅程,慶幸老天爺將你送來,我也就沒有什麼遺憾啦!

秋妹兒,現在該說你了。

不過,你要正確麵對,也要堅強!爸爸相信你一定能夠堅強,也一定能夠坦然承受,不論是多麼殘酷的現實。

看到這裏,想來你已經明白,我不是你生身父親,你也不是我親生女兒,我與你沒有血緣的關係。

秋妹兒,你對我很好,遠遠勝過那些親生的女兒;想來你也知道,我對你很好,也能勝過那些生身父親;但是現實是殘酷無情的,事實不能改變,不管你和我多麼不願意接受。在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三日中午,在紅崖下,在你龍大伯的勸說下,我收養了你。

收養一事,父親沒有描述那天的細節,而餘晚秋想詳細地知道,越詳細越好。因此在看過父親的遺書後,她向龍大伯詳細地詢問了收養她的經過――

幽穀裏的醫藥用品一般是由醫療人員去縣城購買,再由年輕力壯的病人到張家拐運回靜心居。這次龍仁良去縣城開會之前,餘生臨時提出購買十幾種新藥,以適應病人們的需要,龍仁良同意了。由於購買藥品數量不多,因此沒有叫病人轉運,而是餘生到張家拐接龍仁良,並約定了返回的日期。

那天風和日麗。時逢晚秋季節,又逢上一個好天氣,讓人感覺十分清爽和舒服。那天中午在張家拐彙合後,將八箱藥品分作兩個挑擔,餘生和龍仁良分別挑上藥擔子,踏上返回幽穀的小路。走到紅崖下麵山坡時,聽到上麵傳來嬰孩響亮的啼哭聲,於是兩人加快腳步奔到紅崖下,看見在平常歇腳的那塊青石上麵有一個嬰兒。那個嬰兒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一塊藍色棉布中,看模樣兒是剛剛滿月不久,繈褓旁邊還擱著半布袋玉米麵,也許是知道有人來了那個嬰兒哭叫聲忽然放大了許多。兩人撂下肩頭挑著的藥擔子,朝那嬰兒奔去。龍仁良率先將嬰兒抱起來,一邊用手搖晃,一邊用嘴挑逗,希望嬰兒不哭。可是,不論他如何逗弄,那個嬰兒仍舊啼哭不止。站在旁邊的餘生,說道:

“老龍,讓我抱一抱。”

龍仁良點點頭,將那個嬰兒遞給餘生。

奇怪!那個嬰兒到了餘生懷裏後,不待他逗弄,很快就不哭叫了,還睜開小眼睛、裂開小嘴嘴衝他笑呢!

“怪,真是怪哩!”看著,龍仁良微笑著說。“興許這娃兒與你有緣哩。”

“也許吧!”餘生點頭說。笑了笑,問道:“老龍,這孩子怎麼會在這裏?”

“這不明白哩?”龍仁良說。“一定是當爹娘的有啥大難處,這才把娃兒丟在這裏讓人領養哩。小餘,你領養這娃兒。”

“我領養……”餘生看看懷抱著的嬰兒,又看看龍仁良,麵有難色地吱唔道:“這……老龍……我……”

“莫犯難,你的心思我明白哩。”龍仁良說。“你盡管放寬心,一切有我哩。莫說你們有緣,救人一命也是大功德哩。”

於是在龍仁良勸說下,餘生收養了那個嬰兒,並給她取名餘晚秋。

秋妹兒,你和我今世有緣!

對,真是今世有緣!因為我們的心靈是相通的!很多時候,當一方還沒有說出心裏所想,另一方卻已經知道並說了出來,似有絕密腦電波在傳輸似的。這樣的情形,你對我說起過很多次,我也有過很多次的感受……這應該就是緣分吧?這就是緣分!事實上,很多血緣至親也未必能夠做到這一點,可以說是“心靈相通”可遇而不可求。

秋妹兒,你一定沒有忘記吧!你很多次詢問過你的母親,爸爸卻沒有明白回答,現在你應該明白,其實我是一無所知。不知道你的母親,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姓名,也不知道她在哪裏,所以沒法明確回答你。我和你龍大伯做過猜想,你的母親和家庭,應該就在距離紅崖不遠的地方,應該就是附近永樂村的人家,不然不會將你放在紅崖下。將來你長大成人以後,如果你願意,可以去尋找你的生身父母和家庭,就到永樂村裏去找,相信不會讓你失望。不過你一定要記住,也一定要冷靜,不要怨怪和憎恨你的父母,一定要記住。雖然你的父母放棄了你,但是他們一定有著迫不得已的苦衷,學會諒解和寬容啊。

餘晚秋沒有去尋找生身父母,幾次到永樂村工作時,她也沒有打聽過。為什麼要尋找他們呢?她絕不去尋找!從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後,她就將過去想象在腦海裏的母親身影幹幹淨淨地抹除,留在心裏隻有養育她的父親,唯一的。當然她相信父親和龍大伯的判斷,她應該是永樂村人,因為在紅崖方圓十裏之內隻有一個永樂村呀!她不憎恨自己的生身父母,他們不值得她的憎恨。不過她也不能諒解和寬容他們,既然生下了她,無論有著什麼樣迫不得已的苦衷,都不應該逃避為人父母的責任,都不應該拋棄她,狼還會不惜生命地保護其幼崽呢!

秋妹兒,你很聰明,有著極高的天賦,遠遠超越常人,我也自歎不如。如果你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如果你能在環境比較好的地方,那你一定能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尤其在求知方麵,你是一個讀書的精靈,那不是後天修煉而是與生俱來的特質,比我比普通人都強!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充分利用和發揮自己的天賦,多多學習知識和技術,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盡一份心,出一份力。

你我結緣是老天爺的恩賜,我一直懷著感謝上蒼的心,但是我不能肯定是正確的。譬如說,讓你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幽穀裏,這對你是好是壞?由我教給你知識,沒有將你送到學校裏讀書,這樣於你是好是壞?當然,我也想過送你進學校讀書,到高峰公社小學或者雙塘公社小學(你龍大伯說過幾次的),但是考慮你和我特殊的境況,最後還是選擇了留在幽穀裏。你在幽穀裏生活,接觸的人很少,除了在靜心居裏工作的叔叔伯伯,隻有天然居裏的人,將來你麵對山外的社會大眾時那將如何呢?梓樹崗之外的大千世界,實在是太複雜,還有許許多多的無奈啊!所以我經常在自己反省,也經常在擔憂,甚至我還想收養你是不是我太自私呢?如果換作另外的人家收養你,那是什麼樣的情形又是不是對你更好一些呢?因為你的人生道路還很漫長,如果將來你在生活中遇到曲折、坎坷、不幸和苦難時,你能不能夠承受又會不會怨我怪我?

餘晚秋理解父親的感受,但是父親過於多慮了!對於父親,她在心底裏隻有深深的感激、敬愛和懷念,從沒有過怨怪,一絲一毫也沒有。當然父親所料不差,後來在山外的歲月裏,確實經曆了許多曲折、坎坷、不幸和苦難,甚至令她痛不欲生,但是她從來沒有怨怪過父親,從沒有過。

秋妹兒,木已成舟,時光不回頭啊!我沒有別的奢求,隻盼望你能平安、健康、快樂、幸福,那我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不過,人生不如意十居八九!每一個人總是會遭遇不如意不順心的時候,切忌衝動,冷靜和理智是最佳應對辦法,退後一步海闊天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