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八五年之前,麻風病人們都背井離鄉進入幽穀,生活在天然居裏,封閉於深山之中,與深山裏那些野雞、野兔等生命沒有本質上的區別。生活在天然居裏,醫藥由國家免費提供,衣食住行自食其力,日複一日又年複一年,如同鍾擺一般機械簡單的重複,陪著深山的寂靜,伴著滿目的蒼涼,依著山坡上麵的瘦土,靠著老天爺的恩賜,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刀耕火種,廣種薄收――真是如同病人們自己所說“磨骨頭養腸子哩”。如果天公作美風調雨順,辛苦一年能夠有好的收成,倒也落得一年溫飽。如果老天爺不憐憫,或降災或落禍,那就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好在老天爺眷顧,也是病人們幸運,多數年景有好收成,那些玉米呀、薯芋呀、蔬菜呀都稱心生長,除了人吃之外,還有盈餘喂養一些豬和雞用以改善生活。病人們亦如在家鄉農村一樣的生產勞動方式,按照自己勞動所得的工分,年終時進行物質的分配,雖然有獲得物質多寡的差異,但是一般不會餓肚子,因為對於老殘體弱者給予了特別的照顧。當然亦如同農村生產隊一樣,安排了天然居的隊長、會計、記分員、保管員、醫療協助員等管理人員,維持著天然居裏秩序、安定和團結,讓靜心居裏的工作人員省心不少,數十年時光也平順地度過了。
讓餘晚秋心裏感覺別扭的是病人們的婚姻和家庭!國家政策明確規定在麻風病治愈之前,病人們不允許結婚和生育。但是出於兩性動物的本能,出於不能抑製荷爾蒙的衝動,如同人類初始時期的婚姻狀況一般,沒有世俗社會裏那許多的講究,完全的自由組合,隻要兩情相悅彼此歡喜,睡到一張石板床上就是一家人。如此這般,龍大伯在口頭上批評不斷,實際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病人們作為――他在背地裏說:“他們落到這境地,還要咋樣哩?由著他們去,他們也是人哩!”不過,由於男病人遠遠多於女病人,爭風吃醋、打架鬥毆的時候不少,也讓女病人在生活方麵得到諸多的照顧和優待,生活的艱辛和苦累多落在男病人身上。更是由於女病人的缺少,性衝動所導致的紊亂也就不足奇怪,有少數降落人世的孩子,做母親的也不確定孩子的父親是誰,待孩子長大像誰便是誰的根種。而那些如同野雞野兔一般的孩子們,枯守著天然居這片狹小的天空,七、八歲還光著屁股在山野亂竄,餓了吃,困了睡,不會想明天的生活,更加不會憂慮未來的日子;稍稍大一些的孩子,安排去放豬放羊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掙工分,掙自己的口糧;十五歲以上的孩子,將跟隨大人們一起下地勞動,背著太陽過山,完全自食其力;幽穀裏的孩子們,不會有山外孩子們奇奇怪怪的煩憂和要求,隻為三寸氣息日複一日地進行著原始生命形式的重複……她在幽穀裏時,對病人們和孩子們的生存狀態與生活方式,沒有感覺也不知道有什麼不妥當,所有的悲哀和歎息都是在離開幽穀多年以後才感悟。
餘晚秋聽父親說過,幽穀裏最熱鬧時,靜心居裏有十二個工作人員,天然居裏有三百多個病人。如今,靜心居裏隻有龍華一個工作人員,管理那些無家可歸、身體嚴重畸殘而留院寄養天年的老人,每月按照規定買回油鹽和糧食等生活物品,到麻窩塘裏分發給老人們就算完成任務。天然居也沒有了往日的風采,隨著多數病人離開幽穀返回故鄉,人去室空,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如今,隻有麻窩塘裏的十幾間石屋還在使用,就是那十三個老人留院寄養的棲身之處。而在不久之後,隨著安平苑正式投入使用,隨著全部人員的離開,經曆了五十五年滄桑的幽穀,將成為永久的曆史記憶。
走到三十六道拐,餘晚秋沒有徑直前往麻窩塘,而是向右拐上亂石崗,在並排著的兩處墳堆前坐下身來。
亂石崗,遍地風化的亂石。崗上,散亂地堆壘著幾十處墳塋――其實隻是一處一處的亂石堆,壓根兒沒有墳塋的模樣,也沒有辨認的標記――都是天然居裏死亡的病人。
躺在亂石崗上的病人,餘晚秋多數是不認識的,但是聽父親和龍大伯說過他們的故事,多數人是其它疾病或意外死亡,因為麻風病本身並不致命。而她麵前的兩處墳堆裏,躺著鄭成富一家三口――
鄭成富是白鶴鎮正興村人,進入幽穀之前已經結婚生子,在他患病到幽穀後沒一年,那女人就攜帶兒子跟隨了另一個男人。他為人坦誠,樸實厚道,熱情公正,入院已經十一年,擔任隊長管理天然居七年,很受病人們擁戴,也很受龍仁良賞識。他和姚順芬在一起五年多卻一直沒有孩子,這是兩人最為傷痛的事情。看著別人一年兩年就會生娃,他們卻隻有下種而沒有收獲,心裏的那急、那憂、那苦、那痛的滋味兒,隻有他們自己才能感受。他們也多次得到龍仁良批準離開幽穀,找過許多土郎中醫治,用過許多草藥和偏方,費時、費力、費錢不少,而姚順芬的肚子總是不見有動靜,幾年下來兩人都沒有了信心,無奈地在心裏暗自感歎自己福薄命苦。
那年春天第一場大雨落下時,姚順芬著涼感冒,喝了兩天薑糖水不見好,躺在床上熬了幾天病情越見沉重。鄭成富叫麻窩塘的醫療協助員,到靜心居裏請餘晚秋出診。餘晚秋為姚順芬做了檢查,也不多言,打了一針,留下兩天口服藥後便離開了。當時他們對餘晚秋的醫術滿腹懷疑,她畢竟才是不滿十七歲的小姑娘呀!然而出乎他們的預想,當天晚上姚順芬就感覺輕鬆許多,兩天的藥沒有吃完,姚順芬就能下床活動,兩人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於是在一個星期後,鄭成富拎上一隻大紅公雞,姚順芬提著二十個雞蛋,到靜心居裏找到餘晚秋,一是感謝她治好病,二是為兩人曾經對她的不敬道歉,三是請她醫治不育。
餘晚秋沒有多言,領著姚順芬到一間病房裏進行體檢。做完體檢之後,她認為姚順芬是嚴重的生殖道炎症而致使不孕,采取口服和生殖道同時抗炎治療並保持局部清潔。三個多月後,姚順芬有了身孕……
“秋妹兒,秋妹兒――”
深夜,急迫的敲門聲和呼叫聲,把餘晚秋吵醒。她睜開眼,朝屋外問:
“哪個?”
“秋妹兒,是我。”屋外的人回答。
“你是哪個?”餘晚秋又問。
“哦,我是鄭成富――”
兩天前,姚順芬開始感覺腹痛。她身上痛,心裏樂――她期盼了多年做母親的願望很快就要實現了啊!昨天傍晚,胎膜破,羊水出,可是隻見時有血水流淌出來,卻沒有見到嬰兒的身影,她也因劇烈疼痛而亂咬亂叫如同拚命一般歇斯底裏。幾個做母親多年的女病人,一直在屋裏忙碌。鄭成富和一群病友,在屋外焦急地等待――他心裏如同有螞蟻叮咬似的,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一會兒轉圈,很是焦躁難安。不知道是過度疲憊還是失血,入夜後她明顯衰弱下來,掙紮和叫喊也不似白天時那樣精神。他感覺有些不對勁兒,進屋朝躺在石板床上的姚順芬看了看,問那幾個女病人情況怎樣?她們忙碌兩天,累得渾身疲軟,老是不見娃兒生下來,卻也不知道是什麼原由……因此他才半夜趕到靜心居裏,請餘晚秋去救命。
對於分娩之事,餘晚秋曾經兩次跟隨父親處理難產,卻隻是在旁邊做幫手,從沒有獨立操作過。現在鄭成富前來求救,幽穀裏沒有別的醫生,她隻得硬著頭皮上。她詢問了姚順芬的狀況,猜測可能出現的問題,到藥房裏取了藥品、器械、紗布、棉花等,急忙跟隨鄭成富奔向天然居。
到了麻窩塘,餘晚秋不及與病人們打招呼,快步走進石屋裏,目光落在姚順芬身上。姚順芬躺在石板床上,臉色蒼白,已經沒有動靜。她沒有說話,從鄭成富手裏接過紅十字藥箱,取出聽診器戴在耳朵上,到石板床邊俯下身,聽取姚順芬的心肺情況。呼吸很輕很快,心跳很微弱――於是她急忙取下聽診器,從紅十字藥箱裏取出一雙乳膠手套戴到手上,叫女病人拿來煤油燈照亮,開始檢查姚順芬的產道。隻見生殖部外麵滿是血汙,臀部下麵墊著的床單被血水浸漬了很大一片,她將手伸入生殖道裏,很快觸摸到了胎兒的頭顱,沿著胎兒頭顱摸索了一會兒,明白姚順芬骨盆很狹窄,胎兒頭顱被卡在骨盆裏麵,嚴重的硬產道難產,不能夠正常分娩,必須進行剖腹取胎手術。因此她沒有繼續檢查,從生殖裏抽出手來。除掉手上的乳膠手套,移身過去聽心髒情況,心跳十分緩慢微弱……她沒有再聽,也沒有再作別的努力,取下聽診器直起身來。
“秋妹兒,咋樣?”鄭成富焦急地問。
餘晚秋歉然地向鄭成富搖了搖頭,沒有吱聲,她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什麼。
“不成哩?”鄭成富問。其實他明白了餘晚秋的意思,隨即哀求道:“秋妹兒,你醫術好,求求你,救救她娘兒倆哩。”
“鄭隊長,隻要還有一點法子,你不說我也會盡全力搶救。”餘晚秋無奈地說,進一步解釋道:“她是硬性難產,必須進行剖腹取胎手術,還要大量輸血,這裏都沒有。”
“秋妹兒,那你就快給她動手術,要血從我身上抽哩。”鄭成富說。說著,撲通一聲跪在餘晚秋麵前,一邊磕頭,一邊哀求:“秋妹兒,求求你,求求你……”
“鄭隊長,快別這樣。”餘晚秋急忙伸手將鄭成富拉起來,強忍住不讓眼窩裏的淚水流淌出來,哽咽著說:“鄭隊長,我……你準備後事吧!”說罷,伸手提了紅十字藥箱跑出石屋。
餘晚秋跑出石屋後,再也控製不住眼窩裏的淚水傾瀉。她心裏亂作一鍋粥,沒有返回靜心居,而是在麻窩塘旁邊的山坡上坐下來,十分懊喪又十分無奈地遙望著殘月星空。
寧靜的夜空裏,傳來鄭成富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如同一頭遭受重傷的公狼。
聽到鄭成富淒厲的嚎叫聲,餘晚秋心似針紮,淚如泉湧。她很痛惜!一個期盼孩子多年的母親,一個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嬰兒,在即將圓滿時突然破碎了毀滅了,能不讓她痛惜嗎?她很懊喪!姚順芬並非絕症,進行輸血和剖腹取胎手術就能保證母嬰平安,卻眼睜睜地看著娘兒倆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醫生竟然沒有絲毫辦法,能不讓她懊喪嗎?
鄭成富撕心裂肺的嚎叫聲,仍然在寧靜的夜空裏飄蕩……
像其他死亡病人一樣。姚順芬用她生前所用的床單和草席包裹後用麻繩捆紮嚴實,在病友們的送行下,由四個壯漢輪換著抬到亂石崗上。與其他去世者不同的,以往都是單人獨行,這次卻是娘兒倆共赴黃泉。
中午,壘好墳堆之後,病人們陸續離開亂石崗,或是返回麻窩塘,或是返回狗嘴岰。
鄭成富雙眼布滿血絲,坐在墳堆旁邊,身子紋絲不動,像一塊石頭。從來到亂石崗上,他一直坐在那裏沒有移動過,也沒有言語一聲,快要兩個小時了,目光定在墳堆所在的位置。餘晚秋明白他的心情,移步過去,在他身旁坐下,勸慰說:
“鄭隊長,我不知道對你說啥才好,往寬處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鄭成富側轉頭,眼睛看著餘晚秋,嘴唇抖動著卻沒有吐出聲音,淚水沿著鼻溝滴落在灰白的汗衫上。餘晚秋說:
“鄭隊長,你是天然居裏的主心骨,許多事情都依靠你,大家夥也都在指望你。”
“她娘兒倆……”鄭成富終於出聲了。
“鄭隊長,我們都命薄,親人都走了。”餘晚秋輕聲說。觸景生情她想到了父親,淚水又流淌出來。稍待,接著說:“鄭隊長,往寬處想吧!我想,逝去的親人一定都盼望陽間裏的人好,她娘兒倆也會這樣。”
“她待我好哩。”鄭成富哽聲說,臉上竟然閃現出了笑意,雖然看上去很僵硬如同石雕一般。稍待,接下說道:“她把整個兒身心給我,那我也隻把命與她哩。”
“隻要你記住她對你的好,好好生活下去,她娘兒倆就會放心的。”
第三天下午,麻窩塘的醫療協助員趕到靜心居裏報信:鄭成富將自己活埋了……原來,昨天在亂石崗與餘晚秋分手之後,鄭成富返回麻窩塘,悶坐在石屋裏,一樣東西也沒有吃――其實在亂石崗上,他已經在心裏打定主意,這才與餘晚秋分手返回麻窩塘。待到那些來看望他的病友離開之後,他準備好木棍柵欄、麻繩和鐵鍬等工具,半夜裏重返亂石崗上。他借著殘月的光亮,在姚順芬墳塋旁邊,用鐵鍬挖好墳坑,用麻繩拴住木棍柵欄上方,將木棍柵欄架在墳坑上麵傾斜固定在一塊山石上,把留作拉動用的麻繩連接好後扔進墳坑中,再把那一堆用來掩埋的泥土和碎石搬放到木棍柵欄上,然後跳進墳坑裏,坐在墳坑中央,拾起那根拉繩套牢在右手掌上,側頭對旁邊墳堆裏的妻兒說:“你們娘兒莫走遠,我來哩。”然後躺下身軀,右手向上猛力一拉,隻聽“嘩啦”一聲響,滾落下來泥土和碎石,轉眼間便將他掩埋……
餘晚秋又驚愕又懊悔!她驚愕的是鄭成富活埋自己的舉動,他真是“她把整個兒身心給我,那我也隻把命與她哩。”了啊!當時聽到這一句話時,她隻是當作一句有情有義的肺腑之言,壓根兒沒有想到別處,更沒有想到他會輕生自殺。她懊悔的是自己太愚笨,那樣一句意思明確的話,竟然沒有發現他輕生的意圖,錯過了製止他自殺的時機……不過,雖然她很不讚同他以自殺以結束生命來表達情感和傷悲的方式,因為人的生命是不能夠重複的,但是她還是為他殉情的豪邁氣節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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