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幽穀秋風涼(2)(2 / 3)

爸爸不就挺過來了嘛!

在遇到苦難時,你不妨想一想天然居裏的那些人,他們才是人世間最不幸的一群人。他們是純樸和善良的人,與世無爭,與人無爭,由於患了麻風病便背井離鄉骨肉分離,被封閉在這深山荒野裏,與世隔絕,自生自滅!其實,麻風病沒有什麼可怕,不過是一種慢性傳染病而已,遠遠不及世人愚昧無知的可怕。然而人類社會裏有一種定式:任何事物,不論對與錯,不論是與非,隻要被人們認定了一種形態並固定在記憶之中,這種認定形態就會成為意識並在人類代代相傳。麻風病就是屬於這樣一種情況,麻風病是人類曆史裏一個極其悲哀的故事,三千多年人類社會對麻風病的認知和流傳是錯誤的,對麻風病的恐懼、歧視和偏見是不應該的,而人類社會卻一直認定自己對於麻風病的認知意誌和所作所為是正確與天經地義。現實之中的麻風病人們,不論身體經受怎樣苦痛和不幸,不論生活遭遇什麼艱難和災禍,人們都會認為是他們應該得到的報應,絕不會施以援手和幫助,因為他們是鬼魅一般的麻風病患者……這些都是我到幽穀裏之後才體味出來的。我幾次做夢:我給病人們修建了一片漂亮的房屋,把幽穀裏所有人都接去生活;那處地方如同公園一般漂亮,有樓宇佳居,有綠化園林,有池塘荷魚,有田園景色,有鳥語花香……可惜隻是夢,可惜隻是一個漂亮的美夢,一個美夢而已!

餘晚秋時常在想:人能夠預感未來嗎?從父親的經曆,從自身的經曆,她相信人能夠預感未來。如果沒有預感未來的存在,父親為什麼會“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而提前寫下遺書?父親去世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她在夢裏與父親相會,父親還是生前的模樣兒,夢裏同時出現了秦玉柱的身影;父親在夢裏手指著秦玉柱,輕聲對她說:“你要小心他啊!”――秦玉柱是在父親去世後她確診進入幽穀的首例病人,父親怎麼會說出那樣一句話?夢醒後,她百思不得其解,隻當是夢而沒有往心裏去;事隔幾個月後在五十五道拐上遇到秦玉柱時,他竟然……而當她被護送返回靜心居裏冷靜下來以後,忽然想起夢裏父親的告誡,不由得在心裏感謝父親並請求原諒她的不聽話――這是巧合嗎?還有父親為病人們修建花園新居的美夢,二十七年後即將成為現實,這是巧合嗎?還有很多先前預感而後來成為現實的事情……她相信能夠預感未來,雖然無形無影,雖然不能捉摸,但是可以真真切切地體會和感悟。

秋妹兒,拉拉雜雜說了這許多,別嫌爸爸囉嗦,我心裏很煩、腦子很亂啊!

秋妹兒,爸爸真想能夠看到你長大成人,看到你成家立業,看到你生兒育女,看到你……秋妹兒,爸爸也非常不願意與你分別,但是由不得我啊!

秋妹兒,爸爸也好想家鄉!好想能夠再回一次廣東河源,看看父親,看看母親,看看小妹……

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人是無力與命運抗衡的。

秋妹兒,我的乖乖女兒!

乖乖秋妹兒,如果有朝一日你到廣東河源,請代我去看看我的父母雙親;如果二老健在,請代我問候二老,敬上一杯茶水;如果二老已經故去,請代我在墳前磕三個頭並獻上三柱香。也請代我去看看小妹金安惠,告訴她說“哥十分掛念她”並送上我真誠的祝福。如果……沒有如果,不多說了。

乖乖女兒,乖乖秋妹兒,沒有我在你身旁的日子,你要好好生活,更要保護好自己。我相信你能做到,一定能。

乖乖女兒,乖乖秋妹兒,真是人生無常啊!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也一定要生死離別,九泉之下我會保佑你。

乖乖女兒,乖乖秋妹兒,請將我埋葬在龜山上,墳頭對著出山的小路,對著鸚鵡嘴,對著梓樹崗,也就對著了我的家鄉。當然,如果有幸看到天然居裏那些人離開幽穀,我會含笑九泉……

再見吧,乖乖女兒!

再見吧,乖乖秋妹兒!

爸爸親筆

一九八三年五月七日

每次重溫父親的遺書時,最讓餘晚秋感到痛心和流淚的,就是後麵的這一席話。因為父親走得並不輕鬆,有太多的牽掛,有太多的眷戀,有太多的期望,有太多的遺憾,有太多的無奈……怎麼能夠不讓她傷悲呢!

06

黎明時,遊福夫妻倆就忙碌起來。梅紅梅到東麵菜園裏找了一些蔬菜回來後,在廚房裏燒水。遊福嘴裏叼著旱煙,先在廚房裏準備好接血的碗和淡鹽水,往雞棚裏捉出那隻最漂亮的白毛烏骨大公雞,拎進廚房裏,伸手從案板上拿了菜刀,問一聲“水燒好沒哩?”卻不待老伴兒回答便動刀殺雞了。

餘晚秋起床時,已經七點半鍾。她到蛤蟆溪洗漱後,前往龜山到了父親墳前,跪下三叩首,然後在墳前坐下,眼望著墓碑,心裏對父親說:爸爸,秋妹兒又來看望你,你怎麼樣?爸爸,安平苑即將投入使用,安平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這是姑姑選定的日子。安平苑牌匾是姑姑親手題寫,已經在省城製作好,屆時安放到大門上。姑姑說要親自參加剪彩儀式,超林和很多人都會參加,一定非常熱鬧,你在天之靈一定會看到的。

餘生是唯一一個在幽穀裏去世埋葬的工作人員,龜山上也就隻有這一座墳塋,也是幽穀裏堆砌得最好的一座墳塋。他走得很匆忙,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在七月裏一個飄灑著小雨的日子,在每月十五日定期到天然居巡回醫療的時候,那是一次意外――

吃過早飯,大約十點鍾,餘生和龍仁良打著雨傘離開了靜心居。

餘晚秋站在大門口送行。今天原本她要到天然居裏的――最近兩年,父親到天然居時都會帶她隨行以指導她臨床診療技術,但是這幾天感冒沒有好,因此讓她在靜心居裏休息。目送父親和龍大伯漸漸走遠,直到看不見兩人的身影,她才轉身回到房裏,坐在窗前寫字台邊看書。往日學習,氣定神閑,心無雜念,很快就徜徉在知識海洋裏,因此她能夠在學習上事半功倍的緣故。今天她不知道為什麼,眼睛在書本上遊移,腦子如同暈車一般暈暈乎乎,感覺很煩躁。更為要命的是她克製自己,想要讓自己的心神寧靜,想要讓自己的腦子清醒,反複用手指揉捏太陽穴,反複用冷水澆頭洗臉,以往十分有效的方法都沒了效果,相反越發心煩意亂。這般折騰了三個多小時,心裏如同塞進茅草似的令她毛躁,學習也沒有顆粒收獲,索性撂下書本到院壩裏,頂著小雨轉遊起來。轉遊一陣,感覺心緒緩和一些兒,她回房裏用毛巾擦了擦頭發上和臉龐上的雨水,沒有繼續學習,去到廚房裏幫著福嬸洗菜。

做好下午飯,餘晚秋和遊福夫妻倆在大門裏的過廊上,一邊閑聊,一邊等候餘生和龍仁良回來開飯――以往到天然居裏巡回醫療時,最遲三點多鍾就返回靜心居,現在快要四點半鍾了還不見兩人歸來。餘晚秋問:

“福叔,爸爸和龍大伯咋還不回來?”

“秋妹兒,莫著急,快回哩。”遊福從嘴裏拿開旱煙,安慰說道。

“秋妹兒,莫著急哩。”梅紅梅也安慰說。“瞧,今天下雨,該當遲些回哩。”

聽遊福夫妻倆這樣一說,餘晚秋想一想也是,可是就是心裏不踏實,莫明其妙的心發慌!為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雨還在飄,飄了快一天。

五點半鍾時,龍仁良走在前麵,鄭成富等幾個病人跟在後麵,抬著重傷的餘生,上氣不接下氣地奔回靜心居――

原來在四個小時之前,餘生和龍仁良完成巡回醫療工作返回靜心居。經過猴子崖的時候,由於下雨路滑,走在龍仁良身後的餘生,失足摔下猴子崖――近三十米高的猴子崖,曾經有野猴子出沒,陡峭,險峻,滑溜。

“小餘,小餘……”龍仁良俯身在猴子崖邊,朝崖下大聲呼喊。

餘生像一隻大蝦似的蜷縮在崖底,紅十字藥箱還斜挎在他肩上,看不見他動彈,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響。龍仁良呼喊幾聲不聞回應,拋掉手裏的雨傘,扔掉手裏病人送的紅公雞,手腳並用,慢慢地爬向猴子崖下。

到了崖底,龍仁良不及細想,也沒理會手腳上多處被崖石劃破流血的傷口,蹲下身子,伸出雙手,一邊扶起餘生,一邊呼喊:

“小餘,小餘……”

餘生仍然沒有應聲,癱軟在龍仁良的懷裏,隻見他兩眼緊閉、鼻口鮮血流淌……

龍仁良稍作思索,輕輕將餘生放回到地上,轉身爬上猴子崖,飛奔到麻窩塘裏找到鄭成富,簡單說了餘生摔下猴子崖的事情。沒有擔架也沒有做擔架的竹木,找來五隻矮腳長條木板凳捆紮成擔架,又找來兩床棉絮和床單放在擔架上,然後叫上鄭成富等幾個年輕力壯的病人,迅速趕到猴子崖下將餘生背上來,放到擔架裏便急忙奔向靜心居。

“爸爸,爸爸――”看到躺在擔架上的父親,餘晚秋躍起身來急聲呼叫。

龍仁良叫病人們將餘生放下,就在大門裏的過廊上。然後對餘晚秋說:

“秋妹兒,看看你爸爸的傷哩。”

餘晚秋急忙蹲下身察看父親的傷情。

餘生是頭先著地,左側頭顱像過熟的瓜果一樣鬆軟,顱骨粉碎、內陷,耳鼻孔和口腔都有血水流淌,結膜充血,瞳孔散大……看到父親的傷情,餘晚秋知道父親是嚴重的顱腦損傷,明白生還希望非常渺茫。因此在觀察了瞳孔之後,她沒有繼續檢查,撲倒在父親身上,痛哭著,大聲呼喚:

“爸爸,爸爸……”

站在旁邊的人,沒有一個懂醫的,自然不明白傷情,被餘晚秋的舉動怔住了。龍仁良首先醒過神來,蹲下身,伸手推搖著餘晚秋的肩膀,急切地問道:

“秋妹兒,咋樣哩?”

“秋妹兒,快莫哭,說話哩。”遊福蹲下身子,從嘴裏拿出旱煙,大聲說道。

餘晚秋如同沒有聽見兩人問話似的,仍舊撲在父親身上,痛哭著,大聲呼喚著。

“秋妹兒,你先莫哭。”龍仁良提高嗓門兒說。“告訴我,你爸爸的傷咋樣哩?”

“秋妹兒,莫要哭,說話哩。”梅紅梅伸出雙手,推搖著餘晚秋的肩膀說。

稍待,餘晚秋止住哭聲,哽咽著說出了父親的傷情。聽罷,龍仁良問:

“送縣醫院還行不行?”

餘晚秋無力地搖了搖頭。她知道,以父親的傷情,不說十幾個小時山路,不說一百多裏的顛搖,就是現在就在縣醫院裏,也是回天乏術……想到此處,她再忍耐不住又撲倒在父親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咋辦哩?”遊福看著龍仁良問。

“這……這……”龍仁良結巴著,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瞧,餘醫生睜眼哩。”梅紅梅說。

餘生睜開雙眼,往日精明的神采盡褪,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事物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似的,緩慢地移動眼球在尋找著什麼。

“小餘,小餘――”龍仁良叫喊。

餘生像是沒有聽到龍仁良叫喊,不見有任何反應。這時,餘晚秋直起腰來,止住哭聲,淚眼朦朧地看著父親,呼喚道:

“爸爸,爸爸――”看父親沒有反應,餘晚秋提高嗓音問道:“爸爸,爸爸,你能夠聽得到秋妹兒的聲音嗎?”

這時,餘生有了反應,他費力地稍稍移動了一下眼球,目光停留在餘晚秋的臉上,嘴唇微微顫動,淚水沿著眼角向下流淌……看著父親的模樣,餘晚秋的淚水奪眶而出,但是她咬緊牙關強忍住不哭出聲音。

“小餘,你要說啥哩?”龍仁良大聲問。

餘生聽到了,他緩慢地將目光移送到龍仁良臉上,稍作停頓,又將目光慢慢移回到餘晚秋臉上,淚水沿著眼角不停地流淌。龍仁良明白,餘生是在向他作最後囑托……稍後,餘生眼光固定在餘晚秋臉上,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沒有能夠說出一言半語。

第三天上午,餘生安葬在龜山上。非常巧妙,墳頭正對著出山的小路,正對著鸚鵡嘴,正對著梓樹崗,正對著他的故鄉方向,幾乎如同他遺書所言。石棺和墓碑是幾個會石匠手藝的病人,兩天兩夜忙碌出來的。幽穀裏所有人,包括幾個身體嚴重殘廢不能行走的病人,也被病友或背或抬無一缺席,齊聚於龜山上參加餘生的葬禮,哭泣聲、呼叫聲和哀怨聲將山野完全籠罩……

在淚水裏浸泡了十幾天,在龍仁良和遊福夫妻倆的安撫和勸慰之下,餘晚秋才漸漸從悲傷的深淵裏脫身出來。而兩個月後,經過龍仁良多次找到民政局領導軟磨硬泡,為餘生爭取到“因公殉職”的名譽和待遇,也讓餘晚秋頂替父親在幽穀裏工作。

唉!餘晚秋輕輕歎了一口氣,抬手抹去眼窩裏的淚水,在心裏對父親說:爸爸,這是我們父女在幽穀在靜心居在龜山最後一次交流,你在天之靈也跟隨大家一起到安平苑裏去,你是安平苑的主人呀!

07

吃罷早飯,餘晚秋挎著下鄉包,離開靜心居,踏上前往天然居的小路。

天然居在半山腰,與靜心居五裏之遙,獨此一條小路,盤山而下,曲曲彎彎,共有五十九道拐,在四十一道拐上,分出一條岔道,右邊接下去是麻窩塘,左邊岔道經過猴子崖後到狗嘴岰,麻窩塘與狗嘴岰被一條深穀隔離。天然居裏的房屋都是石塊堆砌,屋頂也用石板搭蓋,依著地勢修建,參差不齊,低矮、散亂像一群匍匐的山龜。修建用料就地取材,真是純天然的居所,果真天然居啊!餘晚秋知道,這是父親將病區取名為天然居的一層意思,另外一層意思是病人們在此天然生活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