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蒙蒙亮時,餘晚秋趕到城南汽車客運中心,登上第一班駛往高峰鄉的客車,找了一處倚窗的座位坐下。
客車裏坐著不到十個乘客,多數人在閉目打盹兒,似乎甜夢未醒或又返回了夢鄉。
出城向南不過十餘分鍾,客車到達兔耳山腳下,轉過山彎,安平苑便映入眼簾——晨曦裏的安平苑,綠樹掩映白牆格外令人賞心悅目。
客車將安平苑甩在身後——其實安平苑的所有一切,哪怕是最最細微之處,餘晚秋都了然於胸。眼睛看著車窗外麵,她腦子裏在想:安平苑即將投入使用,父親的夙願即將圓滿,自己人生中最稱心如意的一件事情即將完成,真是令人非常高興!
安平苑是閔銳的精心之作――靠近幹線公路種植的萬年青,澆灌一年已經綠鬱蔥蔥。正中間的雙層三洞大門,挺拔豪邁。大門兩邊呈弧形各連接十五間住房,住房都是十八平方米如同賓館二人標間一般的配置;屋頂的花園,已經種下藥菊、金銀花和多種顏色的三角梅。住房向東是一條五米寬的鵝卵石水泥道路,道路兩邊各有兩米寬的綠化帶,種下了女貞樹、側柏、塔柏、蘭草、玫瑰、茉莉花等樹木花草。往裏正對大門是三層主樓,建築麵積一千五百六十平方米,一樓為廚房、洗衣房和醫務室,二樓為賓客大廳、臨時客房和物資庫房,三樓為工作人員住房;屋頂的葡萄園,已經種下了紅葡萄、白葡萄等五種葡萄。主樓後麵是種植園,已經按照設計的圖形,種下柿子樹、芒果樹、桔子樹、桃樹、李樹和梨樹,果樹之間預留的莊稼地,今後將依著時令種植瓜果蔬菜。東南半崖泉水出處,砌了一個月牙形的淨水池,保障苑裏有清潔充足的生活用水;淨水池下方,築了一個腎形的儲水塘,蓄水澆灌亦作荷塘魚池――已經有漂浮的荷葉和遊玩的魚兒。南麵山腳下,用剩餘建築材料搭起一排窩棚,準備養豬和養雞。北麵山腳下的斜坡,規劃為墓園,將是安平苑逝者的最後歸宿……安平苑玲瓏秀氣,幾乎是父親美夢的複製,很完美,很漂亮,餘晚秋無可挑剔!
天氣晴朗。山野清晰。
客車在坑坑窪窪的鄉間山路上,一搖一晃如同一頭老牛,緩慢地向前行駛著。
看著車窗外的山野,餘晚秋想:如果將安平苑建設比喻百步行走,已經走過了九十九步,隻剩下最後的一步啦!對,百步之行隻剩下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剪彩儀式由縣政府操辦,不需要她費心,該她操心的是那些將要進入安平苑裏生活的老人。必須在二十天時間裏,前往幽穀和十七個鄉鎮與老人們見麵,確定進入安平苑裏生活的人數,並在九月十七日之前抵達安平苑裏。其實,老人們哪天抵達安平苑裏並不重要,早幾天或晚幾天沒有什麼關係,保障老人們安全和未來生活質量才是最重要的。不過,縣政府如此安排,領導們希望剪彩時齊整一些,剪彩時氛圍更好一點也無可厚非,畢竟是在辦一件好事,應該有喜慶熱鬧的場麵。
稍稍移動了一下身體,兩眼仍然看著車窗外麵,餘晚秋繼續想她的心事。她想:老人們居住在山區的角落旮旯裏,分散且交通不便,二十天時間能夠完成嗎?之前設定的路線圖是否需要調整?想到這裏,她在腦子裏將幾天前設定的路線圖,包括訪視老人的路線與日程和汽車轉運老人到安平苑的路線與日程,從頭至尾細致地回想了一遍。
能夠完成,餘晚秋肯定地在心裏說。從窗外收回思緒,她低下頭,閉上眼睛養神,兩手摟著下鄉包。那隻下鄉包是她下鄉時必帶的,使用快二十年時間,已經洗得發白,新換過三條背帶,仍然不忍丟棄。那隻下鄉包很實用,裏麵分隔為醫藥、飲食和生活三個區域;醫藥區裏,包壁上用布條縫製了二十幾處固定物體的存放點,攜帶醫療藥品、消毒劑、器械和材料;飲食區裏,存放飲水和幹糧,那隻兩斤容量的行軍水壺與下鄉包同歲,軍綠色塗層已經完全剝脫顯露出鋁的灰白本色;生活區裏,放置衣服、洗漱用具、衛生紙、折疊雨傘和遮陽帽等生活用品……下鄉包是她根據自己下鄉工作的特點和用途設製而成,難怪她不肯丟棄。
九點二十五分,客車到高峰鄉張家拐停下,距離高峰鄉剛好是一半路程。
餘晚秋下了車,感覺陽光刺眼,從下鄉包裏拿出折疊遮陽帽打開戴到頭上,舉步踏上前往幽穀的小路。這頂白底藍色圓點花布的折疊遮陽帽,也是她自己縫製的,遮陽又擋雨,輕便易於攜帶,已經用了十個年頭。
其實,餘晚秋可以到杉木嶺下車,然後步行一個多小時就到達幽穀裏,過去二十年都是這樣走的。今天之所以選擇在張家拐下車,也是她事先設定的,雖然要在崎嶇的山路上攀行七個多小時,她還是決定再行走一次,因為這條山路上有她太多的故事,或許也將是她最後一次走這條路啦。
時值初秋,藍天裏的太陽依然非常熾烈,熱浪從路邊山石反射到身上和臉上也感覺灼熱……此地百年之前是什麼模樣?餘晚秋無從知道。但是在她能夠記憶的三十多年時間裏,幾乎沒有變化:山連著山,目光不能盡頭的山;有山卻無林,黑褐色嶙峋的山石之間,稀稀拉拉有一些營養不良的灌木和雜草,驕陽之下也讓人感覺蒼涼。
手機鈴聲響了。
餘晚秋伸手從褲兜裏取出手機,翻開蓋兒,看是林森打來的電話,開機應道:
“林哥,你好!”
“餘姐,你在哪?”林森在電話裏問道。
“我剛下車,在高峰鄉。”
“餘姐,你說大聲些,我聽不清楚。”
“山裏信號不好,你長話短說。”
“餘姐,六十套木床、床墊、衣櫃、床頭櫃和電視櫃運到了,都安裝到住房裏嗎?”
“對,全都安裝到住房裏。”
“好。不過,送貨的工人師傅說,要給他們每一套十元錢的安裝費,你看?”
“可以。待安裝好了,你把安裝費先墊給他們,我回來後給你。”
“好!餘姐,暖水瓶、床單、床罩、棉絮、被套、枕頭等,剛才王老板來電話,說要再過三天才能夠送到,你看?”
“遲幾天沒關係的。不過,也不能夠拖延太多的時間,要是下個星期一都還沒有送到的話,請你一定打電話問一問。”
“那好!餘姐,路上注意安全。”
“好,你們多辛苦一點。”
“餘姐,你最辛苦呀!”
“林哥,還有事嗎?”
“沒事了。”
“那就到此吧,再見。”
“餘姐,再見。”
林森是餘晚秋聘請的助手之一,為人坦誠耿直,做事勤懇無欺,她很滿意並繼續聘請他在安平苑裏工作。其實,他比她年長兩歲,卻一直叫她餘姐,她多次說過叫她的姓名、小餘、晚秋或者秋妹兒都行,但他仍不改口――當然她也知道,這是他對她的尊敬。
正午,餘晚秋到達永樂村南端的紅崖,取下肩頭的下鄉包放在一塊青石上,在過去歇腳的那塊青石上坐下身來。她抬起右手抹掉額麵上的汗水,隨手摘下頭頂的遮陽帽,一邊用遮陽帽搧涼,一邊舉目環視四周,在心裏感慨:沒變,一點也沒變,跟過去一樣。
是的,紅崖沒變,紅土色的崖壁,在黑褐色的山石映襯下格外紮眼。崖腳下那股清澈的山泉,仍然從崖壁縫隙滲透而出,沿著山溝流淌到下麵的山穀裏。
歇了一會兒,餘晚秋順手把遮陽帽放在下鄉包上,抬起左手捋了捋被汗水沾在臉龐上的發絲,起身走到山泉邊,蹲下身,先洗了洗雙手,然後用手捧起泉水送進嘴裏,泉水還像從前一般的清涼和甘甜。喝足了泉水,她十分愜意地直起身來,揚起右手拭掉沾在嘴唇邊的水沫,回轉身又在剛剛那塊青石上坐下,低下頭凝視著坐下的青石,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輕輕撫摸起來,腦海裏閃現出父親的身影和話語。
“秋妹兒,你要牢記這個地方……”
對餘晚秋,“秋妹兒”這個名兒,不隻是父親這樣叫喊,幽穀裏所有的人,不論是工作人員還是病人,包括那些光屁股滿山亂竄的娃兒們,都是這樣稱呼她的。
餘晚秋記得,大約是從五歲開始,每年春節之前,父親都會帶她到縣城一次,給她買課本書籍和學習用具,給她買新服裝和新鞋襪,給她買糖果和糕點;父親很少給他自己買東西,他不抽煙也不喝酒,就是糖果糕點也是她硬塞到嘴裏他才會吃。而從踏上這條山路,每次經過紅崖時都會在那塊青石上歇腳,每次父親都會那樣對她說。她不知道多少次詢問過父親,為什麼要牢記那個地方?為什麼要記住那塊青石……可是,不管她怎麼詢問又怎麼撒嬌,父親都沒有明白地告訴她。後來看了父親的遺書,這才解開了她窩藏十年的滿腹疑問,也才知道了紅崖這個地方是她和父親共同的新生之地。
歇息一陣,回想一陣,感慨一陣,餘晚秋舉手抹去眼裏的淚水,無奈地搖了搖頭。感覺肚子有點饑餓,從下鄉包裏拿出摻和有玉米麵的饅頭,吃了起來。吃完饅頭,她又起身過去飲了一些泉水。然後,戴好遮陽帽,挎著下鄉包,上路朝幽穀方向走去。
後麵會有變化嗎?餘晚秋自問。
02
沒有變化,一點變化也沒有,與從前一般模樣兒:山野一樣的蒼涼,小路一樣的崎嶇,從紅崖到梓樹崗的二十多裏距離,沒有看到一點不同……太陽漫步西山時,餘晚秋走到了梓樹崗上。如同過去回幽穀時一樣,她在梓樹旁邊的山石上坐下身來,擦擦汗,歇歇腳,補充一些水和食物,然後欣賞梓樹。
梓樹崗,應該是得名於崖畔的那棵梓樹,但是何時何人命名,餘晚秋不得而知。那棵梓樹是方圓三十裏內唯有的一棵大樹,紮根在崖邊石縫裏,兩丈多高,尺許粗細,彎彎扭扭的樹幹懸空在深峪之上,蘑菇形樹冠一半在崗上一半懸空於深峪,橢圓形葉片小而密實,模樣兒看不出年齡,散發著堅強、剛毅、不屈和滄桑的氣息,讓人悚然起敬――也正是因此――同時也是受到父親讚賞梓樹的影響,她十分欣賞梓樹,每一次經過梓樹崗都會欣賞梓樹許久,也回想過去在梓樹崗上的事情。
看著梓樹,餘晚秋暗自感慨:三十多年時光流失無影蹤,山崗依舊,梓樹依舊,人卻已經老去……雖然她十分敬佩和景仰梓樹的風骨,但是卻很不喜歡梓樹崗,因為梓樹崗上有過太多讓人不愉快的事情,因為梓樹崗是山外大千世界與幽穀的分界點。她記得父親說過:“以梓樹崗分界,兩邊是完全不相同的世界,一邊是歡樂人間,一邊卻是苦難深淵啊。”在幽穀的十九年時間裏,除了幽穀裏的人外,她在幽穀裏沒有見到過其他人。疑似病人需要診斷時,將人送到梓樹崗上,經過幽穀裏的醫生初步體檢,懷疑是患者的帶回幽穀裏進一步確診,而排除患病可能的則又扛著行李踏上來時路,從不涉足幽穀一步,從不。因此深居大山的幽穀,與世隔絕如同死水一般靜謐,梓樹崗外麵的大千世界就是鬧騰得天翻地覆,梓樹崗裏麵的幽穀依舊寂靜無聲,死一般的寂靜!
幽穀是父親賦予康複院的美名――幽靜美麗的山穀,已經為康複院所有人的接受和認同。當初聽父親對幽穀的解說時,餘晚秋不僅感覺幽穀美好,而且如同天堂仙境一般玄妙,因為在她幼小的心靈世界裏隻有這一處山穀,根本不知道幽穀之外大千世界的廣博與喧囂。如今除了幽靜之外,她已經感覺不到幽穀還有什麼美好的地方,因為這裏不是理想的人居之地,滿山嶙峋的怪石,瘦土裏雜亂的枯草和低矮的灌木,實在是貧瘠和荒涼。但是她仍然愛戀幽穀,這是她生長的地方呀!不過,至今她也沒有完全明白,為什麼父親要給這裏許多美麗動聽的名字?父親除給康複院冠名幽穀之外,將相鄰梓樹崗的斜長山穀,叫做長生穀;將長生穀裏麵的尖山岰口,取名鸚鵡嘴;將院部大院,稱呼靜心居;將靜心居大門前的清泉,喚作蛤蟆溪;將靜心居南麵的小山包,命名龜山;將病人居住的病區,呢稱天然居……還有很多地方,父親都給與一個文雅的名字,並在龍大伯的積極推廣之下,很快在幽穀裏流傳和使用。當然父親所有的命名,隻是局限於在梓樹崗以內,也隻是局限於在幽穀人之中。
餘晚秋拉回思緒,看了看緩步西下的太陽,將目光落在旁邊的山石上,那山石是父親常坐的。在梓樹崗上,父親給她講了許多故事,也教導她診斷病人的知識和方法。記得父親第一次帶她到梓樹崗接診病人,那是在她剛剛學習完醫學基礎理論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