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走哩?”遊福問。
“當然，你們沒有想好？”餘晚秋道。
“秋妹兒，不是哩。”梅紅梅急忙說。“說好哩，我們跟著你走。”
“福叔，福嬸，你們一定要想好，一定要真是心裏樂意，千萬別因為我才勉強走。要不然，你們不愉快，我也心不安。”
“秋妹兒，不是哩。”遊福從嘴裏拿出旱煙，接著說道：“你不嫌棄我們，讓我們跟你一起生活，我們真是樂意哩。隻是說走就走，那些蔬菜和雞娃，也有些不舍哩。”
“說到這些兒，我也有些舍不得哩。”梅紅梅說，眼窩裏閃爍著淚光。
聽夫妻倆這一說，餘晚秋明白，他們不是沒有想好，而是舍不下對這裏的那份情，畢竟這是他們其樂融融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任誰也會依依不舍。於是，她說：
“雞娃可以帶走，蔬菜去了安平苑裏也可以再種，隻要你們身子骨不怕受累。”
“那好哩。”梅紅梅說。
遊福笑著點點頭，又將旱煙塞進嘴裏。
“福叔，福嬸，那就說定了，你們作好準備，九月十五號的中午來接你們，到杉木嶺上坐汽車走。”餘晚秋說。
“好哩。”遊福點頭說。
“你們盡量精簡一些，能夠不帶的東西就別帶了。福叔，這屋裏的東西――”餘晚秋一邊說，一邊抬起右手指了指屋子裏的桌椅、書櫃、床鋪等，接著道：“我打算全部搬到安平苑裏，請你們收拾整理一下，到時候我叫人來搬到杉木嶺上去。”
“秋妹兒，你的心思，福叔明白。”遊福點點頭說――餘晚秋曾經說過，要在安平苑裏給父親布置如同靜心居裏一模一樣的房間。“秋妹兒，你放心，保證不會損壞一樣東西，也不會漏下一樣東西。”
“好。”餘晚秋看著遊福，微笑著點一點頭。想了想，又說：“另外，還要麻煩你照料一下天然居裏的那些老人家，他們也要在那天一起走。他們的身體都不方便，東西一樣都不要帶，所有吃穿用的東西，安平苑裏全部都準備好，勸說他們別舍不得。”
“好哩。”遊福點頭應承道。
“明天上午我要去天然居裏一趟，先與他們說一下。”餘晚秋說。“福叔，走的前幾天你再去看一看吧。”
“好哩。”遊福點了點頭說，又問：“這事兒，龍華可知道哩？”
龍華是龍仁良的幺兒，二十二年前龍仁良退休後頂替到幽穀裏工作，集院長和工作人員於一身，他說自己是幽穀個體戶。
“龍華知道。”餘晚秋說。“在上一個星期五時，我打電話告訴過他的，他說到時候會回靜心居裏處理善後的事情。”
“幽穀裏全部人都走空，龍華的工作咋辦哩？”梅紅梅不無憂慮地問道。
“福嬸放心。”餘晚秋說道。“龍華會被調**政局另行安排工作，據說是要他擔任民政福利院院長。至於這裏的房屋、土地等等一切，民政局會作妥善處理。”
三個人，說一陣，笑一陣，樂一陣，不知不覺就十點鍾。也像以往一樣，遊福止住打開了話匣喋喋不休的老伴兒，說一句“老婆子，關嘴門，秋妹兒走老遠山路，讓她早些休息哩。”老套卻熱乎乎的話兒，然後起身過去從床上拉著老伴兒便回自己屋裏去了。
遊福夫妻倆離開後，餘晚秋熄滅了煤油燈，移步到窗前寫字台邊坐下――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如同格式化的電腦程序一般。
這是餘晚秋在靜心居裏最後的一個夜晚，她有許多事情要想，也有許多事情要做。
04
不一會兒，旁邊房間傳來遊福響亮、香甜的呼嚕聲。餘晚秋站起身來，抬上藤椅出屋到了院壩裏，在皎潔的月光中坐下身來。
皓月當空，繁星點點，山風徐徐，寧靜安詳，讓人心曠神怡！
餘晚秋坐在藤椅上，左手托著下頦，眼簾輕合，安然地享受著――她很喜歡寧靜，寧靜對她是難得的奢侈，在山外是遙不可及的，隻有在幽穀裏才能得到。因此每次回到靜心居裏，她都會在深夜裏沐浴月光――靜心居裏的月光很純潔很明亮。她更加陶醉靜心居裏夜的寧靜――輕風的低吟、草葉的搖蕩、山泉的流淌、蟲兒的私語都聲聲入耳，尤其在夏季時還有蛤蟆清脆的咕咕叫……讓她感覺心靈無比的空明和寧靜，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無比舒坦，所有煩惱都隱匿無蹤。寧靜之中，她感覺自己的生命屬於深山，血脈與靜心居緊密相連，骨子裏注定她是屬於幽穀，同時也深信父親所言無虛，靜心居真是能夠使人安靜心靈的居所。她曾經想過退休後返回幽穀裏，在靜心居裏終此一生，像福叔和福嬸一樣……不過，如今不能夠了，她的全部身心都將溶化在安平苑裏，最終將歸宿於兔耳山腳下。當然，如此結局比終老於靜心居裏更好，她很滿意。
初秋的涼意也跟隨山風而來。
坐了一陣，享受一回，餘晚秋感覺有一點冷，起身回到房間裏，也不點亮煤油燈，借著屋外晧月反射的光亮，從枕頭旁邊拿了那件深藍色大衣披在身上。然後，轉身回到院壩裏坐在藤椅上，目光落在旁邊石桌上，思緒飛回很久以前――
“1、2、3、4、5、6、7、8、9……”
“a、o、e、i、u、ü、b、p、m……”
“A、B、C、D、E、F、G、H……”
清晨，靜心居裏響起了清脆、明亮的讀書聲，像小鳥兒在鳴囀――餘晚秋四歲時，父親讓她學習數字和簡單加減，漢語拚音讀寫和簡單拚寫，英語字母和音標背頌。五歲時開始了真正的學習；教材：父親參考學校課本重新編寫；教程：白天上課，晚上對答式複習當日所學；學時：每天六節課，每節課――小學階段二十分鍾、中學階段三十分鍾、醫學階段四十分鍾；如果白天父親因工作擔擱上課，在當晚補上，從不拖欠。十年時光，整整十年！父女倆相互監督、相互鼓勵，嚴格執行教學計劃。不知道她是天生學習的精靈，還是父親教學方式的優良，她不僅在課時內能夠正確理解和記憶，還時常提前完成學習計劃和任務，父女二人教與學輕鬆愉快，自然而然她也得到了不少褒獎――父親在額頭上充滿慈愛的親吻。
――從五歲開始，認字、寫字、造句和簡單作文，加、減、乘、除和簡單計算，單詞、短語和簡單生活用語……父親用兩年時間把小學語文、算數、英語灌輸給了她。
――從七歲開始，漢字書法、漢語語法、作文寫作、佳作欣賞，珠算、分式、方程、幾何、代數、函數、排列組合，英語語法、簡短閱讀、簡短作文、日常生活會話，夏、商、周、唐、宋、元、明、清，日、月、天宇、氣候、山川、河流、湖泊、海洋，元素、物質及其化學反應，物質結構、組成及其物理特性……父親用四年時光，將中學語文、數學、英語、曆史、地理、化學、物理揉合濃縮成精品，全都裝進她聰慧的小腦袋裏。
――從十一歲開始，人體解剖、人體生理、微生物、寄生蟲、醫用理化、病理、藥理、診斷、兒科、外科、內科、眼科、口腔科、耳鼻喉科、皮膚科、婦產科、傳染病等等，父親將那些成年人看著也頭痛的醫學基礎知識傾囊相授，不想她小小年紀竟然能夠心領神會，父親既欣喜又驚詫！
唉――餘晚秋輕輕歎了一口氣，移身向前，伸出右手，手掌在石桌上輕輕地撫摸著，像是在撫摸一件心愛的寶貝――在學習的十年時間裏，除了風雨天，除了霜雪天，每一個白天裏的多數時間，她都是在這一張石桌上度過，就是父親不在靜心居裏也是一樣。
餘晚秋深深地感念，父親不僅僅是養育了她的生命，更傳授給了她受用一生的知識和技術，屋裏那個木櫃裏裝滿的教學書本，承載著父親的艱辛和心血，也承載著父親深厚的愛。在十年的教學中，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父親不到四十歲就滿頭白發……
“秋妹兒，你看――”父親手指指著練習本處方上，寫著撲爾敏劑量的地方，眼睛看著餘晚秋，微笑著問道。
父親白天布置了一個接觸性皮炎病例，要求餘晚秋寫出診斷、診斷依據、治療原則和處方。在醫學處方中，凡是藥物用量數字後麵沒寫出劑量單位的，一律默認劑量單位是“克”或者“毫升”。撲爾敏的劑量單位是毫克，她處方上寫的劑量是“8”，沒有寫出劑量單位“毫克”二字。她一看到父親手指的地方，立刻就明白了，急忙說道：
“爸爸，我漏寫‘毫克’了。”
“隻是‘漏寫’嗎？”父親將練習本遞給餘晚秋，收斂了笑容，嚴肅地問道。
餘晚秋雙手接過練習本，看父親嚴肅的神情，聽父親莊重的語氣，知道自己犯的錯誤不小，急忙低頭看看自己在練習本上所寫出的診斷、診斷依據、治療原則和處方。但是看了一遍，隻是發現漏寫了撲爾敏的劑量單位“毫克”二字，沒有看出別的錯誤。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地方錯誤，更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那樣嚴肅和生氣，畢竟她才十四歲呀！看罷，她膽怯地輕聲問道：
“爸爸，我還有哪裏錯誤？”
“就這個病例而言，你錯誤的地方，隻是‘漏寫’了毫克一處。”父親的表情還是那樣嚴肅，語氣還是那樣凝重。“但是，你隻是‘漏寫’了‘毫克’兩字嗎？”
再次聽到父親如此問話，餘晚秋更加不明白。但是，看父親的模樣兒，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錯誤，卻又不知道自己錯誤在哪裏，心裏發虛，看著父親沒敢出聲。
“不知道錯誤在哪裏？”父親問。
“嗯。”餘晚秋點點頭。
“秋妹兒，你是不知道你這個錯誤的嚴重性。”父親說。緩和了語氣，接下道：“秋妹兒，作為一個醫生，掌握著病人的生死，任何一點微小錯誤，都將會造成十分嚴重的後果，甚至危害病人的生命。你漏寫的隻是毫克兩個字，病人卻吃下高於常用藥量一千倍的撲爾敏，那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爸爸，我明白了。”餘晚秋十分愧疚而又認真地對父親說。
“我相信你明白了。”父親點點頭說，又語重心長地接著說道：“作為一名醫生，除了努力學習專業知識和技術之外，至關重要的是要謙遜、謹慎、細心……”
從此，餘晚秋將父親所言“謙遜、謹慎、細心”六個字，牢牢地銘刻在腦海裏，並習慣性地融會在未來工作和生活中，於行事之前都會在腦子裏認真思考反複琢磨。
月偏西了，涼意更濃。
遊福的呼嚕聲也更加嘹亮。
餘晚秋離開記憶的深穀，起身抬上藤椅回到屋裏，將藤椅放在寫字台前，伸手往寫字台上摸到火柴，抽出一根火柴劃燃將煤油燈點亮，把火柴放回寫字台上，在藤椅上坐下身來。稍後，從寫字台中間抽屜裏取出一個藍色塑料封套的小日記本，從小日記本裏取出兩張二吋黑白照片，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細細地端詳起來，神情溫柔而又肅穆！
那兩張黑白照片，已經褪色變黃。一張照片是餘晚秋和父親的半身合影，那是在父親去世當年春節前，到縣城國營照相館裏拍攝的，也是父親留在人世最後的身影；照片上，父親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服，滿頭白發，雙眉濃黑，臉龐清瘦，神情爽朗，目光明亮，麵帶微笑；餘晚秋站在左側，頭倚在父親肩膀上，穿著一件碎花棉襖，兩條黑亮的長辮子掛在胸前，笑眯眯，滿麵春光。另一張照片是父親全家人的合影，父親大學畢業時在家裏自拍的；照片上，父親穿西裝係領帶，黑發濃密，皮膚白皙，文質彬彬，目光炯炯，微笑迷人，春風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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