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幽穀秋風涼(1)(2 / 3)

那是在五月的一天,天空飄灑著細雨,輕柔的山風讓人感覺涼爽和舒適。

中午,餘晚秋隨父親到了梓樹崗上。坐下身來後,父親對她說:“秋妹兒,全縣病人集中到幽穀裏來進行隔離治療,梓樹崗是唯一的出入門戶,醫生則是出入幽穀唯一的決定者,為病人體檢時一定要細致再細致,診斷一定要謹慎再謹慎,千萬不要由於誤診而影響一個人一生的生活啊!因為麻風病是人類很特殊的疾病,社會造成的傷害遠遠大於疾病本身造成的傷害……”父親說了很多,她聽著有些雲裏霧裏。最後,聽父親說:

“秋妹兒,今天是你最有意義的一天,待會兒病人來了,你去檢查吧!”

“我檢查?”餘晚秋有些膽怯。雖然她已經在理論上掌握了體檢病人的方法,麻風病的臨床特征能夠倒背如流,並且多次跟隨父親到天然居裏在病人的身上實習過,但是她心裏仍然沒底氣仍然很緊張。

“沒有信心?”父親問,看見餘晚秋點點頭,笑著說道:“人生都會有第一次,要相信自己。再說,還有爸爸給你助陣呀!”

“那好!”

大約過了一小時,村支書領著病人一家子,一行五人來到梓樹崗上。除那個病人之外,其他四個人,或背著行李,或扛著草席,或挑著糧食,或擔著鍋盆,如同搬家一般――每一個被送到梓樹崗診斷的病人都是如此,這樣省去了再次取東西的往返,病人確診後能夠即刻進入幽穀裏隔離治療和生活。

那個病人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矮個兒,身體很壯實,光著臂膀,被用手指粗的麻繩捆綁著,滿臉悲憤和恨意。

相互介紹認識之後,父親替那個病人鬆了綁,叫餘晚秋去給他體檢。餘晚秋心裏仍舊有點打鼓,但是還是走過去,按照腦子裏預先想好的體檢步驟,從頭至腳給病人進行體檢,完成體檢時她已經汗濕衣褲。

“很好!檢查步驟和方法基本正確,就是太過於緊張,看你滿額頭的汗水。”父親輕聲說。笑了笑,道:“說一說你的診斷吧!”

“他是……瘤型麻風病吧?”餘晚秋看著父親,沒有底氣地回答。

“診斷依據呢?”父親輕聲問。

“第一點,他全身的毛發都脫落了,包括眉毛、胡須和體表毳毛。第二點,他整個麵部很明顯的油亮浮腫,像是麻風病的彌漫性浸潤。第三點――”餘晚秋舉手搔了搔頭皮又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看著父親,說道:“沒有了。爸爸,我的診斷對不對?”

“你很緊張,也很不自信,診斷病人不用著急。”父親微笑著說。手指著病人,對她講解道:“你說的第一點是正確的,觀察也很仔細。第二點是你缺乏臨床經驗的錯誤,他的麵部不是彌漫性浸潤而是正常的,看上去有油亮浮腫的感覺,那是他皮脂腺分泌旺盛而使皮膚過於油膩的緣故。”稍停,接著說:“其實,你遺忘了最重要的幾個方麵,麻風病的特征性臨床表現,你忘記了嗎?”

“麻風病的特征性臨床表現,主要有三點,一是不痛不癢的斑塊、丘疹、結節、浸潤、脫眉等皮膚損害,二是皮膚損害的觸、溫、痛淺感覺和排汗功能障礙,三是耳大神經、尺神經、腓總神經等淺表神經幹腫大或疼痛――哎呀,我……我……”

“秋妹兒,不著急,不著急。”父親安慰說。“你說得很對,就是太過於緊張了。這個病人沒有你剛才所說的那些麻風病特征性的臨床表現,因此可以肯定他不是麻風病。”

“不是麻風病,那他是什麼病?”

“全禿症。”

“全禿症?”

“對,全禿症。”父親說,進一步解釋說道:“全禿症是一種以全身毛發脫落為主要臨床特征的疾病,與精神、情緒、內分泌不穩定或者不協調有關係,可以自愈和治愈,多數脫落的毛發也可以再生。”

村支書站在旁邊聽了許久,也忍耐了許久,這時終於忍不住插嘴問:

“餘醫生,這娃真不是麻風?”

“他不是麻風病。”

“真的?”村支書追問道。

“真的。”父親肯定地點點頭。

哈哈……患病的那個小夥子,高高舉起雙手,仰天狂笑。接著,他一邊狂笑,一邊手舞足蹈,萬般欣喜地在梓樹崗上竄來跳去像一隻亢奮的野猴。與他同來的幾個人,自然也是十分高興。高興之餘,一家四口都跪在父親麵前,不停地磕頭稱謝!

之後,每當有疑似麻風病人時,餘晚秋都會跟隨父親到梓樹崗上去檢查病人。而返回靜心居裏,父親又會結合當天檢查病人的情況,細致地向她解說一番。

父親去世以後,到梓樹崗上初診病人的任務,落在了餘晚秋的身上。她第一次在梓樹崗初診病人,在二十七年前中秋――

龍仁良回到靜心居,在縣城裏買了鮮豬肉、月餅、糖果等過中秋節的東西,同時也捎回來一個消息:民政局通知,明天有一個被懷疑患麻風病的人送來檢查。

龍仁良是雙塘鄉龍家灣人,妻子是旁邊陽穀村的,雖然是兩家老人訂下的娃娃親,但是夫妻倆十分恩愛,相處幾十年還沒有紅過臉呢!他先是在民政局裏工作,組建幽穀時被抽調出來,建設結束後留下做了第一任院長,三十多年沒有再去別的地方,將半輩子的光陰都給了病人都留在了幽穀裏。

山裏的天氣多變,時晴時陰,陰晴隻在一時之間!像昨日,白天裏滿天蔚藍、陽光明媚,入夜開始下雨,天亮後雨才停歇。下了雨,空氣很潮濕,白色的雲霧在山野裏飄移,如同白色仙子漫遊……

餘晚秋和龍仁良到梓樹崗上時,已經是下午兩點鍾。巫土鄉橫山村一行四人,已經在梓樹下麵等候。龍仁良與來人相互認識並客套幾句後,餘晚秋給那個病人作體檢。

那個病人叫秦玉柱,剛滿十九歲,中等個頭,身體墩實,稚氣未脫。他患病兩年多時間,在幾家醫院以“癬”、“皮炎”、“風濕”等醫治未見明顯療效,當地村民疑惑他是“癩”了,報告鄉政府並經過民政局而到幽穀確診。在他左側的頸部、肩膀、後腰部都有形狀各異、大小不等的紅斑,紅斑和四肢遠端皮膚的觸、溫、痛覺和排汗功能障礙,雙側耳大神經和尺神經中度腫大……他患的應當是麻風病無疑,雖然還要經過皮膚組織液塗片細菌檢驗和病理組織活檢確認,但是憑他身上現有的病狀能夠肯定――餘晚秋輕聲將檢查結果告訴了龍仁良。

聽說自己可能是麻風病,要到幽穀裏做進一步的檢查和確診,秦玉柱像一個烈日曝曬下的茄子――蔫啦!他兩眼憤恨地看著餘晚秋,好像他身上的病是餘晚秋造成……

唉――餘晚秋輕聲歎了一口氣,從回憶中拉回思緒。目送太陽落山後,環眼將梓樹崗巡視了一遍,起身向幽穀裏走去。一邊走,一邊暗自對自己說:沒有想到,也無從想到,幾個月後會在五十五道拐發生那一幕驚魂!

03

跨過長生穀,轉過鸚鵡嘴,靜心居即刻躍入視野。看見靜心居,餘晚秋心裏感覺一陣親切和暢快――每次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幽穀地處高峰鄉東南邊陲,方圓十餘裏,在金沙江大峽穀西岸。站在天然居狗嘴岰下麵的懸崖上,數百米刀削斧劈一般陡峭的斷崖,山彎裏的金沙江如同止歇一般平靜。餘晚秋多次跟隨父親到懸崖上遠望金沙江,聆聽父親講述過許多金沙江的故事。但是由於懸崖的阻隔,她在幽穀裏沒有到過江邊,沒有領略過金沙江的奇異。多年以後她到白鶴鎮工作之餘,幾次去了金沙江畔,腳踩江水金沙,目睹江麵上一個個旋渦和不斷從江底向上奔湧的激流,心裏無限感慨!父親說過:金沙江表麵平靜溫馴,其實包含著很多暗流洶湧,險惡異常,難以想象……真是所言非虛啊!

靜心居建在一裏方圓的平台上,建成至今沒有挪過窩,十七間紅磚青瓦平房圍成一座四合院,青瓦上長滿苔蘚和零亂的瓦菲,紅磚牆壁被風雨變得斑駁;北麵的大門正對著鸚鵡嘴,兩扇紅漆木門從沒有關閉過。蛤蟆溪是東麵山崖下噴湧而出的泉水,夏季裏常見蛤蟆在溪邊活動,經過靜心居大門前流向天然居;蛤蟆溪是幽穀裏唯有的水源,也是幽穀人生活的根本,不過隻能滿足人畜生活飲用,地裏莊稼得依靠老天爺的憐憫。靜心居南麵的龜山,看上去好似一隻匍匐的山龜,頭向東北,尾朝西南,呈向上爬行之狀……遺憾的是沒有大樹,一棵高過房頂的樹也沒有,遺憾!幽穀裏的前輩們,肩挑背駝耗費了不少力氣,多次從山外麵運回杉、鬆等樹苗栽種,挑水澆灌,精心嗬護,最終沒有一棵栽活,一棵也沒有。難怪每當說到大樹時,龍仁良總是會用手捋著頦下花白的長胡子,感歎說:不是人不盡力啊,而是天不讓生哩!

餘晚秋回到靜心居裏的時候,天色已經盡黑了。看見她回來,遊福夫妻倆很高興,如同親閨女回娘家一般。像過去一樣,夫妻倆熱乎乎地向她問詢幾句,即刻樂嗬嗬地弄來熱水讓她洗去一路風塵,隨後美滋滋地為她做一餐香噴噴的飯菜。

遊福是新竹鄉竹林村人,靜心居裏的炊事員,娶了同村比他小三歲的梅紅梅,夫妻倆很是恩愛,遺憾的是梅紅梅先天性幼稚**而終身不能夠生育。為著這一樁遺憾,夫妻倆耗費了很多精力和心血醫治,中醫、西醫、土的、洋的醫治方法嚐試過不知道多少,中藥、西藥、貴重的、普通的藥物也不知道吃下了多少,最終仍然沒有任何改變。村裏人難免會衝她脊背指指點點,鄰裏之間也難免吵嘴磨牙,因此有人罵她是“不會生蛋的母雞”、“生不出崽兒的草狗”、“斷根絕種的蔫苗兒”……她氣恨,她流淚,她咬碎牙齒往肚子裏咽。她提出過離婚,讓他另外娶一個女人,生兒育女為遊家傳宗接代,他卻沒有答允。她提出收養一個娃兒養老送終,他也放棄了。她還多次尋死,喝農藥,上吊,所幸都被他解救了。他說:“我待你不好麼?沒娃兒,那是咱們的命,咋能抗命?莫要再瞎想,好好過日子哩!”正是因為他對她不離不棄,她心裏才更加難受和愧疚,對他更加貼心和愛護。因此在三十年前,她來到靜心居裏陪伴他,種菜,養雞,洗衣,做飯,日夜相隨,倒也安然自得。在他退休後,夫妻倆商定:不回竹林村老家也不去別的地方,就在幽穀裏就在靜心居裏終此一生。

也許是沒有子嗣的緣故吧!夫妻倆對餘晚秋特別關愛,勝似親生閨女一樣,她調到縣裏工作已經二十四年,卻當她還在靜心居裏一般,經常清掃她住的房間,定時換洗她用的被褥……當然,餘晚秋對待夫妻倆也沒得說,時常回來看望他們,尤其是最近的十五年裏,每年她都回來陪伴二老共度春節。

吃罷飯,三人聚到餘晚秋的房間裏,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嘮嘮家常,敘敘別情,這是每次她回來後的固定模式。像往常一樣,餘晚秋和梅紅梅坐在床上,如同親生母女;遊福蹲在房間門口,笑眯眯地看著她倆,美滋滋地“叭噠、叭噠”吸著旱煙――他之所以不進房間裏,那是為了不讓旱煙味兒熏著餘晚秋,而旱煙是他從不離嘴的嗜好。

“福叔,你少吸點煙。”這話,餘晚秋自己耳朵都聽得有了老繭,但是每當看到遊福“叭噠、叭噠”抽旱煙時,她還是會說。

“嘿嘿!”遊福笑了兩聲,照舊還是這一句話:“到命裏,莫法哩。”

“死老漢,你就不會依咱秋妹兒,把那狗屎臭的旱煙給戒哩。”梅紅梅也一如既往,微笑著,仍然會補上這麼一句。

“福嬸,這要看你啦。”餘晚秋打趣說。

“秋妹兒,你不是不曉得,他是這一家之主,我咋管得住他哩。”梅紅梅笑著說。

“你們莫說哩。”遊福擺擺手,還是老一套詞兒:“就這點毛病,你們就饒我哩。”

“狗不改吃屎!”梅紅梅微笑著嗔了老伴兒一眼,扭頭對餘晚秋說:“秋妹兒,這次回來可要多住一些時日哩。”

“福嬸,我隻住今天一晚上,明天下午要到高峰鄉去。”餘晚秋說。

“咋這樣急哩?”遊福問。

“福嬸,我還要到十七個鄉鎮去,時間不允許了。”餘晚秋解釋說。想了想問:“福叔,福嬸,你們準備好了嗎?”

今年回靜心居裏過春節時,餘晚秋告訴了遊福夫妻倆,準備接他們到安平苑裏共同生活,讓二老到安平苑裏安享晚年,同住一處能夠相互照應又多些快樂,也希望二老能夠幫助她看管安平苑……當時夫妻倆很是猶豫,沒有明確態度。當然,夫妻倆知道她是為他們好,可他們深埋在心底裏的那道硬傷並沒有在流失的歲月裏痊愈,已經定心呆在幽穀裏,終老在靜心居裏的寧靜之中,不願意重返充滿是非和異樣目光的山外生活。當然她也明白二老的心思,沒有多作勸說也沒有強求二老離開,隻是請二老慢慢考慮。在七月份回幽穀祭拜父親時她又舊事重提,不想沒待她把準備在肚子裏那許多勸說的話說出來,夫妻倆便笑嗬嗬地答應離開幽穀,樂意跟隨她去安平苑裏生活,因此她才詢問他們是否作好了離開幽穀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