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愛

隱秘

作者:程靜

回到深圳的當天晚上,陳澤明在沙發靠墊後麵發現了姚小椿的照片。的確是姚小椿,她穿著婚紗,無肩曳地的款式,白得閃閃耀眼。好像在跳舞,在海邊。

天是響晴響晴的天,海是湛藍湛藍的海。她踮著腳尖,拎著一邊裙角,微微仰起的臉,掛著燦爛的微笑。她還是那麼細瘦,像一株馬蹄蓮。

可是家裏怎麼會有姚小椿的照片呢,應該是薑徹遺落的。薑徹和陳澤明是驢友,在豆瓣互助旅行小組相識,曾經結伴去過尼泊爾。五天前,他們換房度假,陳澤明去了成都,住在薑徹的家,而薑徹則來到了深圳,住在陳澤明的家。

開電腦,薑徹正掛在MSN上,陳澤明說撿到一張美女照片。薑徹笑,我說怎麼找不到了呢,原來丟在你那裏。陳澤明說她是你女朋友吧。薑徹說是啊,我們就快要結婚了。

午夜十一點,驟冷。陳澤明打開酒櫃,找出一瓶珍藏許久的瑞典伏特加,倒在玻璃杯裏直接喝了。四十度的烈性酒,未加冰,好辣。他撲通倒在床上,全身瑟縮成小小的一團,像一隻受傷的綿羊。

意外如一隻靈動的手伸進腦海打撈記憶,掘開大片斷垣殘壁,撈出滿目姹紫嫣紅。多少時光都悲喜經過,那麼多人來了又走,為什麼她還在?記憶該忘,卻像一根細小的木刺紮在他心裏,是拔不出來的那種小刺,一直疼一直疼,疼成一片一片。

這三月夜晚,乍暖還寒時,最難將息。那舊時相識,他無法將她微笑地忘記,隻能把她悲傷地記起。塵埃又惹來澎湃,怎一個疼字了得。

薑徹

兩個月後,陳澤明又去了成都。給薑徹打電話,他說他在好樂迪呢,你過來。午後時光,太陽沒有溫度,但明晃晃的,刺眼。

陳澤明打車趕去,發現隻有薑徹一個人,開了間小包,喝著悶酒,唱著情歌。寒暄過後,他將姚小椿的照片還給他,順口問,她呢,你女朋友,怎麼沒陪你一起?

薑徹仰頭幹了一支喜力,清清嗓子,聲音艱難地通過聲帶,像從黑暗底處推開一扇吱吱嘎嘎的木門。他說,她死了。

就在半月前,姚小椿跳樓了,法醫鑒定是自殺。她剪了發,化了妝,做了水晶指甲,穿了一件花到不能再花的吊帶裙,像一隻蝴蝶,從27樓的窗台上翩翩飛走了。

三年前,他和她在杜甫草堂相遇,她是漂亮的講解員。爾後,他每周雙休日都會花六十元門票,跟她遊覽,聽她講解。

愛情從一個人的一見鍾情開始,多希冀至兩個人的共對能夠到老結束。

他種下滿心窩的種子,相信至少有一兩顆能生根發芽,開出絕色的花朵。誰料舞跳到半場,忽然帷幕落下,蝶飛了,懷空了,他變成了錯愕的觀眾。

她死了,所有的樹木、河流、星星,都隨她而去。

他仰頭又幹了一支喜力,透過淚簾看陳澤明,發現他蹲在地上,將臉埋進掌心,像一塊沮喪的黏土,抽泣著,逐漸大哭起來。

他又為何哭?他又為誰哭?

陳澤明

十七歲,這麼近,那麼遠。電影院裏,紫霞對至尊寶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娶我,我隻猜中了前頭,可是我卻猜不中這結局。

坐在陳澤明旁邊的姚小椿忽然大哭起來,他也難過得不得了,找手絹,找不到,索性脫下校服,手忙腳亂地幫她抹幹淨臉龐。

他們是隔壁班同學,高一甫進校他就對她心有所動。她骨瘦如柴,有一頭漂亮的褐色短頭發,帶著天然的溫柔波浪。

那麼猖獗的美麗,如同夏季生機勃勃的朝顏花。她母親在路邊擺燒烤攤,她每天放學後都去幫忙,所以身上總是有一股羊肉的膻氣味兒。

他常跟著她的混混男友去那兒喝酒,幫她一支一支地穿燒烤簽子。他叫她大嫂,這個稱呼是從《古惑仔》裏學來的。

那是一整個彌漫朝顏花香氣的夏天,在山頂,他,她,她的混混男友,以及混混男友的另外幾個小跟班,左手香煙,右手啤酒,跟著錄音機從羅大佑唱到甲殼蟲,念顧城的詩、亂七八糟地跳舞。將冰冷的啤酒澆到皮膚上,再把啤酒瓶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