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叫徐蕊的小姑娘他說話是算話,因為她同柴木希不同。在柴木希那裏,隻要她想要,就會有一大群人圍上來,陪她聊天,解悶;而在徐蕊這裏則是完全不同,她等同於活在一個被監禁的世界裏。她的世界看似很大很大,但那隻不過是相對於關押她的牢籠而言。她對外交往的世界完全交付於機緣巧合。她的家族,她的地位,這個家族的掌權人對於自己政治生命的保護以及對於她的保護都不允許她對外廣交朋友。而他韓邦慶恰恰就在這個機緣巧合裏,而且他不過是一個無關痛癢的角色,所以,那座森嚴壁壘,金碧輝煌的佛寺向他打開了角門,隻用於娛樂,隻用於解悶。他是明白他的地位的,也許他從來都是這種命運,在木希那裏是這樣,在徐蕊這裏也是這樣。但他還是想去,因為在那裏他太舒服了,是肉體和精神發自內心的舒服。
他再一次去了,這一次他的進門很順利,他被直接帶到了徐蕊的住處。”小姐在裏麵,你進去吧。“一個年紀較大的,在這裏地位比較高大家都叫餘媽的老媽子接待他,她麵無表情的說話輕聲的示意韓邦慶進門,隨即離開,她慢慢踱著步,她輕微側過頭,用眼睛的餘光掃視了這個年輕人。“那麻煩您了。”韓邦慶對著這位四五十歲但保養極好,麵無褶皺、紅潤的老女人說道。但韓邦慶在這個老女人這裏卻感受不到一絲屬於長輩溫暖慈祥的東西。他隻是覺得她奇怪,一張圓盤的臉上長了一對近乎睜不開的極為細密聚光的眼睛,這種眼睛,給他帶來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的冷。現在,他對於徐蕊的這種近乎於囚禁的生活感受的更加深刻了。上一次來,他貪圖這裏的風景,沒有細細體味這裏的意思,而今天,通過這個穿著極為規整樸素的老女人他體味到了。如此大的園林宅第,除了風吹植物擺動的聲音和豢養的寵物嘶叫的聲音他感覺不到一絲人聲。這裏的人幾乎沒有話,即使有話也都是如剛才那般清淺的言語。除了說話做事近乎沒有聲音,他們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而且彼此不同區域的人並不認識,每一個人都有屬於他們的事務,在這裏隻有來自事物的交接操辦。巨大的庭院裏充斥著的是一種詭異的氣氛。
抱著這份狐疑的心境,他走進徐蕊所在的房間。他輕輕推開門,他站在門口看著徐蕊在房間那頭低頭忙碌著。她在忙碌著,忙碌著自己的畫,這是她最大的愛好,她沉溺在畫中的世界裏,在這個畫中的世界裏,世界的一切都是靜寂的,陪伴她的隻有一杯杯絲滑苦甜的咖啡,她把巨量的咖啡一杯杯灌進口中。這是一種有魔力的液體,即使是徐蕊這樣的小巧軟糯的肉體,它也能激發給予她最大的動力。她猛一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口正安靜看著她的韓邦慶。她拋下畫筆,蹦跳的跑過去。“你怎麼來了,也沒有說一聲。”玩伴的到來讓她很開心。“你不是說讓我有時間就找你玩嗎,怎麼,這麼快就忘了。”他故意顯出不愉快的樣子。“當然沒有,快過來,快看看我畫的怎麼樣。”她拉起韓邦慶的手跑到畫桌旁。她把自己的畫冊放到韓邦慶手裏,很期待的看著。韓邦慶看著手裏的畫冊,他看著畫冊邊作為參考的西洋畫家莫裏索的繪畫。”沒想到你是印象派,對了,你怎麼可能不是印象派,工筆從來不可能是你。”“你也知道莫裏索!噢,對了,我竟然忘記你的職業,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她給韓邦慶找出自己認為滿意的一幅畫,“快看看,我畫得,是不是有三分莫裏索的神韻呢,這還是你帶來的棉花糖給我的靈感。”韓邦慶看著這幅畫,他看著畫中這個拿著一個巨大棉花糖的可愛小女孩,她的全身都是粉紅色係的。畫麵中,她那挽有粉紅絲帶的發絲被風吹起,而陽光則更多的照耀在這朵甜膩的棉花糖上,讓它的白都帶上了色光。他被這幅畫沉醉了。好久都沒有的甜膩感覺,這份甜膩不是來自成年的,這份甜膩是來自那遙遠的童年的。他放下畫冊,看著麵前這個如此甜膩可愛的小生命。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替她挽了挽發絲,”畫得不錯。“他發自內心的深沉說著。徐蕊看著他為自己挽發絲的樣子,她低下頭,有一絲不好意思起來。她感覺自己的臉被溫熱的血液浸潤了。但她畢竟是活潑的,沒有什麼忸怩作態。“我替你畫一幅吧。”她把韓邦慶拉到座位上坐好。“真的嗎,那可就勞動你大駕了。“韓邦慶顯得很興奮。“那你畫,我替你剝一些堅果吃好不好。”他打開紙袋,拿出裏麵各種不同的幹果、堅果。”好啊,快坐好。擺好姿勢。”
雖然平時很活潑,但在畫中的世界裏,她是很認真的。韓邦慶坐在她的對麵,看著不時探出頭來觀察他的徐蕊。他低頭替他剝著堅果。他替她剝開鬆仁,剝開榛子,剝開核桃胡桃,剝開一切堅硬的外殼,隻把內麵的香滑柔軟留給她。他看著眼前這個甜潤馨美的生命。這是一個與外麵那些人迥然不同的生命,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種魔力,有一種每當你見到她都要把心裏的最柔軟的東西掏出來給她的魔力。對她,人,話,肉體都是最柔軟的。他不明白,在這樣冷漠嚴酷的環境裏竟然也能生長出如此甜潤美好的存在。也許,生命本來就豐富多彩,千差萬別的,富裕的,貧窮的,受到傷害的,得到很好保護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受到傷害的,在冷漠環境中長大的是怪物,同樣,也並意味著在得到很好保護,溫暖的環境中長大的是天使。生命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東西,它互相粘連,糾葛,溫暖,廝打……在它的上麵,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主宰著這一切。而那些或永遠快樂或永遠強大的存在則是上天派到人間的精靈,他們與那些芸芸眾生是如此的不同,這密如螞蟻的普羅大眾,這糾纏在世俗世故中芸芸眾生,他們以這種自己認為的極為聰明的世情世故洋洋得意。他們自鳴得意的玩弄著這些看似呆萌的精靈幼獸,但時間會證明,真正被上天玩弄的是他們。因為這些精靈幼獸是上天的使者,上天又怎麼會玩弄自己的使者,這些使者,他們或登上威嚴的王座,或到達藝術的天堂,或達到科學的頂峰。到頭來,這些所謂精明的世俗世故,都會被上天一掃而空。待到肉體萎縮的那一天,也許他們會發現自己什麼也沒得到,也才會發現原來上天給自己安裝的不過是來到這世間混碗飯吃的平庸頭腦。人情世故,又是多麼的可悲可笑。他們吞噬肉體,咀嚼精神,讓自己成為他們的附庸,讓自己一事無成。呆蠢的趴在泥地中自以為得計的他們。
幹果,陽光,油畫。正當兩人享受著這份舒愜美好的時候,一個人出現了。他輕推開門站在門口,他也算這裏的常客。林鈺亭看著對麵的這兩人。在碰到柴木希以前如果說這世界還有什麼人讓他心動過,那也就是徐家的徐蕊了。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也不過是限於孩子般的玩耍,正像韓邦慶所感悟的一樣,在這裏,他發揮不出一點乖戾之氣,有的隻有屬於孩子般的柔軟,徐蕊確實是有這種魔力的。但他看著這個陰魂不散的耍筆杆子的韓邦慶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大踏步走了上去。“怎麼哪裏都有你,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像臭蟲一樣。”見到男人,尤其是見到討厭的男人,他又恢複了乖戾的脾性。沉溺在各自心事的兩個人這才注意到林鈺亭。”哎,你怎麼來了,你們認識嗎?”徐蕊站起來,顯得很驚奇的樣子,她不相信這兩人有什麼交集。林鈺亭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他冷冷的看著韓邦慶說道:“當然,我和這位韓相公可是淵源頗深,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你說呢,韓相公。””對啊。”韓邦慶看著他輕輕的說道。經過上一次木希和他說得事情,他明白了麵前這個其實色厲內荏的貴家公子,這個指爪短小卻還要拚命伸出爪牙裝出虎狼的樣子的可悲青年。也許正像木希說得,他太痛了,痛得麻木了,也就無所謂別人傷害不傷害,痛苦不痛苦了。所以他不想再和他爭吵,也不想再和他針鋒相對。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答應柴木希不再和別人鬥嘴,這是他答應她的,他已經在她那裏食言過一次,他不想再一次食言了。他看了看林鈺亭,轉過頭來,繼續剝他的堅硬幹果。林鈺亭實在無法控製自己,他的這種無關痛癢的態度再一次激怒了他,要不是徐蕊在,他真想上前揍他一頓。這麼一個文弱的,百無一用的書生憑什麼能得到這兩個人的愛,他真的被激怒了。他眼光憤恨的看著他,“我說呢,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不到柴姑娘那裏去,原來是又找到新的玩伴了,你把她們兩個當什麼,玩具嗎,想玩就玩,想放下就放下,你可真是’隨心所欲,不逾矩’啊。”徐蕊看著脾氣暴躁的林鈺亭,她向來知道林鈺亭脾性不好,可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的憤怒過,她不明白,韓邦慶怎麼就能讓他憤怒到如此程度。“你們兩個到底怎麼了,怎麼一見麵就吵架,能有什麼深仇大恨值得這樣。”她疑惑不解的看著林鈺亭。林鈺亭站起來走到韓邦慶麵前,看著韓邦慶殺氣騰騰的說道:“徐蕊你別管,我們的事你不知道。不過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倒想和這位韓君到郊外的獵場打打獵,不知道怎麼樣。”韓邦慶放下堅果,他抬頭看著林鈺亭這張臉,一個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本應是臉色平和,活潑向上的姿態,可在這張臉上,存在的全是乖戾,全是玩世不恭。還有他那努力表現出來的所謂騰騰殺氣,可這種東西不是說說有就有的,雖然他在商場摸爬滾打,在金融界是天才,但畢竟是不見血的,又有什麼殺氣可言。韓邦慶不會射擊,他甚至沒有見過槍,但他既然提出來了,他也隻能勉為其難去試試了。”既然林公子相邀,我是不能不陪的,但我不會放槍,希望林公子到時可以賜教。”林鈺亭看著他冷笑了一聲,”果然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今天我就教教你。”說完,向門外走去。徐蕊攔下了他,對於林鈺亭的底細他還是知道的,”你們兩個到底怎麼了,有什麼話不能說開呢,林鈺亭,韓公子不會射擊,難道你就會嗎,你的那射擊水平傷到人怎麼辦。還有,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什麼事值得你發這麼大脾氣。”徐蕊感到隱隱的不安。林鈺亭推開徐蕊,”今天的事你別管,這本來也不關你的事,今天我是非要去和他打打獵的。”韓邦慶走過來,他有點放肆的牽住了徐蕊的手,”讓我們去吧,沒事的,要不然你也可以跟著去,就在一邊看著,就當是出去散散心,行不行。”他看著這個小姑娘溫軟的說道。徐蕊看了看他,她緩慢的掙開了韓邦慶的手,在她心裏,這兩人都是難得的能陪她玩到一塊的玩伴,兩個人也都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人,她不想讓任何一人受到傷害。”那好吧。”她跟著兩人出去。
他們來到林家在郊區的廣大狩獵場,雖然是暮春,但抬眼望去,還是有許多生物在這裏生息繁衍。侍者為兩個人奉上**。這是韓邦慶第一次見到真槍,他看著手中這把油光鐵亮的獵槍,他學著林鈺亭,笨拙的把子彈放入槍膛。林鈺亭側頭輕蔑的看著他,”來,跟著我學,看好拿槍射擊的姿勢。”他舉槍瞄準,韓邦慶也學著他。”砰“的一聲巨響,林鈺亭放了一槍,隻可惜不過是一槍而已,沒有射到任何獵物。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韓邦慶也放了一槍,不過這一槍放到了天上,火藥燃燒帶來的巨大後坐力讓他站不穩,他往後趔趄了兩步,肩部生疼。林鈺亭看著他的醜態,嗬嗬的笑著,他沒有搭理他,拿著槍繼續向獵場深處走去。一旁的徐蕊看著兩人剛才驚險的一幕,她也從來沒接觸過槍,準確的說是沒有接觸過殺人的兵器,可當真正見識過殺人的利器後,這些東西那種存在於本身的暴戾恣睢的特性還是讓她極端的不舒服。韓邦慶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走過來。“沒事吧。”“沒事。”她從口中擠出這幾個字。“那我們走吧,既然開始了,就不能後退,今天一定要學會射擊。”韓邦慶沒有再拉她的手,他隻是用眼色示意她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