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韓邦慶按照紙麵上的地址找到了徐蕊的住所。他站在一座巨大的佛寺麵前。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那個小女孩竟然住在這樣一座巨大的佛寺裏。他來到佛寺門前,看著巨大的牌匾上‘金閣寺‘三個大字。他來到通報信息的門子麵前,他掏出了徐蕊留下的紙麵。“這位小哥,煩擾你通報一下,就說一位故人相見,這是你家小姐留下的。“他把紙麵放進門子手中。雖然是官家,但徐家是豪室巨富的,他承載了大清湖廣、西南近乎三分之一的礦業,所以這裏的門子並不依靠盤剝門客過活,但有頭臉的人物他們是看了太多了,這位年紀不大的門子對眼前的這個布衣長袍的家夥充滿了蔑視。他再一次抬眼瞅了他一下,“等著。”他語氣冷冷的道。真正的通報是不需要他去通報的,他也隻不過是一顆小螺絲釘,他把紙條遞進厚沉的鐵門裏,而裏麵則是一個個的通報傳達。韓邦慶看著這座巨大的佛寺,它已經喪失了祈福許願的功能,它現在是一座龐大的機器,它的裏麵有著龐大的係統工程,它是滬上工業化運動的標誌性產物。

厚沉的鐵門仍然是關著的,它的啟動需要龐大的電力和強勁的機械力,緩緩而開的隻有鐵門旁邊的一座小角門。雖然是角門,但也有兩人高下。韓邦慶跟著出來接客的一言不發的侍者走進了這座龐大連綿不絕的建築。他抬眼看著,但人的目力是無法窮盡佛寺的全貌的,韓邦慶隻能看個大概:它的前麵與普通的佛寺並無二置,可在它的後麵卻是一個巨大的生活空間。參天的名貴古木,連綿不斷地花園和樓台亭榭。他應接不暇的看著,正如他所猜想的那般,如這座繁複的建築一樣,它的裏麵的確有一個複雜嚴密的係統工程,不知不覺中,引領韓邦慶的人已經換了好幾個。他們每一個人都屬於一個區,在除了自己所轄區以外的區域他們是不能涉足的,而且對別的區域他們也是茫然無知的。這是一座永遠也不能摸清的,永遠也不能攻破的工業化堡壘。

韓邦慶繼續看著,可在遠處,他的眼前好像又看到了那個似曾相識的小女孩,不過她的後麵則跟上了大群的侍女。隨著她一蹦一跳的接近,他看得更清楚了。正是那個小女孩—徐蕊。他看她穿著杏花月白衫,淡黃色金鑲邊紗裙的樣子,這身裝束,與那天紅綠相間的她別有一番風味。徐蕊咯噔咯噔的快走著,在家常中她是不穿絹鞋或皮靴的,在家常中她更喜歡穿腳下的這雙描金纏枝梅花棠木屐。雖然這座佛寺是工業化的產物,可與它裏麵景致相搭配的也隻有木質屬性的棠木屐了。她一蹦一跳的來到韓邦慶麵前,韓邦慶看著她還是那副小小的,精致的青春活潑麵孔。他看著開心的她,“給你。”韓邦慶把手裏的一支棉花糖遞給她。徐蕊像接娃娃和鮮花一般接過了這支棉花糖,她看著麵前白皙俊美,活潑有趣的自己上一次見到的竟敢偷吃她梅肉的青年人。”你這人真是,這麼長時間才來找我玩。”她的語氣裏有一絲屬於少女的活潑意思的嗔怪。韓邦慶看著半點忸怩姿態都沒有全是活潑意思的她,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發自內心的快樂,這快樂是從身體中湧出來的,是與木希在一起也感覺不到,在木希那裏,他和她隻有雅致的偷偷淡淡的感覺。而在這裏,全是快樂,全是來自身心的爽朗的快樂。“她就是精靈,她是來自這大自然的。”韓邦慶心裏想著。這一刻,他好想牽著她的手拿著這棉花糖在這春風陽光的自然中奔跑,他好想和她爽朗的大笑。

可理智製止了他,”我這不是來了嗎,你就不要怪我了。“他變成了大孩子,正如他之前為自己想到的角色那樣。在這裏,他不再把自己看做一個成年人。她的玩心是那麼大,她快意的揮揮手,那些下人,侍女全部屏氣退下。她牽起他的手,絲毫不避諱。“快跟我來,我在玩一種非常好玩的西洋遊戲。”她顯得十分興奮。這個好像永遠也不知道什麼是記恨和哀怨的小女孩。他們像孩子那樣,像最好的玩伴一樣奔跑在這明媚的春光裏,在柔軟的陽光的輝映下他們手裏的棉花糖變得雪白雪白的。跑過庭院,他們疾走在長廊裏,韓邦慶看著那些長廊旁邊的建築,裝飾的全部都是寬大的落地窗,更令他震驚的是屋瓦,它們竟然全部都是以黃銅鑄就,黃金塗飾而成的。在綿柔陽光的照耀下,這些建築都發出了金色的光芒。韓邦慶不知道他已經來到了這座建築的核心區,這座府邸金字塔頂端的人生活居住的區域。他拉住疾走的徐蕊,”你為什麼會住在這佛寺裏呢。”韓邦慶對她的住所不禁感到好奇。徐蕊放慢腳步,回頭看著他。”哦,為什麼所有到這來找我玩的人都問我這個問題,住在這裏有什麼奇怪嗎。”她好像有一絲失落。韓邦慶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絲委屈的樣子。他握緊她的手,說著:”那我不問了。”她‘撲哧‘一聲笑了,接著空氣裏彌漫的都是她那溫溫糯糯的爽朗笑聲。“你看,你也被我逗到了吧。”她嘟嘴。韓邦慶笑了,他什麼都沒說,他放肆地在她臉上狠命卻輕輕的捏了一把。”其實沒有啦,因為我小時候身體太差,父親怕我長不大,就為我蓋了這座寺廟,作為祁福用,它的前麵是佛寺,後麵則是我自己的庭院,很多後起的建築都是我自己設計的。“她歡快的說著,說起自己的成就,還顯得有一絲很得意的可愛樣子。“噢,原來是這樣,那這麼大的房子,是你們全家都在這裏生活嗎。””當然不是,父親在京城,母親早已經過世了。這裏隻有我家的一些老家奴。”雙親都不在身邊,她顯得很悲傷的樣子。韓邦慶看她低頭揉搓裙子的樣子,他不想讓她悲傷。他在她柔嫩的臉上輕捏了一下,“好了,不要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好不好,你不是說要帶我玩西洋遊戲嗎,那快點兒。”他說道。說到遊戲,說到玩,小姑娘又恢複了歡快的神色,”是啊,快走。“她拉著韓邦慶的手又疾走起來。

徐蕊拉他來到一間巨大的內室,“你看,就是這種遊戲,你玩過嗎,可有意思了。”小姑娘指著地上她擺出的骨牌。韓邦慶這才知道,原來這種遊戲是多米諾骨牌。他是喜歡多米諾骨牌的,這也是他來到滬上新學的西洋遊戲。他覺得這種西洋遊戲遠比大清的馬吊有意思的多,因為你必須使勁渾身解數,絞盡腦汁的擺出各種各樣的形狀,你必須充滿想象力,你必須小心翼翼。而這種遊戲最有意思的並不在於你付出多少辛勞後得到什麼,它最諷刺的在於你必須親自毀掉你付出辛勞後的作品,你看著你的心血呼啦啦的倒塌,最後你什麼也沒有得到。你謀殺時間,謀殺自己,付出自己的精血與自己開玩笑。這是一種充滿了諷刺與殘酷的遊戲。但韓邦慶覺得它還是比大清的馬吊好玩。大清的馬吊,不過吃、和、碰,它充滿了偶然,就像人生,看起來好像每個人的未來都是未知的,充滿變數的,激動人心的;但在韓邦慶看來,這人生不過就像這多米諾骨牌一樣,不管你擺出什麼樣的造型,不管它們多麼複雜多變,其最後的結局卻隻有被推倒的,隻剩下嘩啦啦聲響的聲音。對於有些人來說,其實它一開始就告訴了結局,而擺著骨牌的狂癲的自己竟然還不自知,等到擺完這骨牌這才發現原來最終的命運不過就是把自己建立的亭台樓閣嘩啦啦推倒。他看著眼前裝飾精美的骨牌,他拿起一枚看著徐蕊:“沒想到你喜歡玩這種遊戲,能告訴我原因嗎。”“玩遊戲就是玩遊戲,哪裏來的原因呢,我就是喜歡聽它嘩嘩倒塌的聲響。哦,沒想到你也喜歡玩這種遊戲,那你有什麼新奇的造型嗎。”小姑娘很期待。”畢竟還是孩子。“韓邦慶心裏想著。他厭惡自己,厭惡世故的自己,厭惡故作高深的自己,自己本來說好了就是到這玩,卻竟然把成人的所謂的大道理搬到了這裏,他要認真玩。他把拿起的骨牌重新放好,“當然了,我可是玩骨牌的高手,在我這裏,各種造型可是叢出不窮的。”他指著自己的腦瓜說道。“那你快擺呀。”聽他這麼說,徐蕊的玩點被激發出來。

韓邦慶設計著骨牌的全新造型,在他那裏,有著花樣翻新的圖案,他說著,和徐蕊一塊擺著。他們努力的擺好,然後看他們嘩啦啦倒塌的樣子,韓邦慶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不知疲倦的擺著,他和徐蕊一次次的重複著剛才的遊戲。終於,由於太累,兩人倒在了已經倒掉的骨牌上。”好累啊,從來沒這麼累過。“徐蕊開心疲倦的說著,她張開雙臂躺著,她閉著眼,沉浸在剛才骨牌嘩啦啦的聲響中。韓邦慶舒愜的躺在這骨牌上,他好久都沒有這麼放鬆了,肉體和大腦完全放鬆的狀態,那份舒愜淌遍了他身上的每個器官,每塊血肉。他的肉身仿佛被大地黏住,他一點兒也不想動彈,他看著描畫著鳶尾花圖案的天花板,而空氣中散發的都是身旁小姑娘身上的香味。淡淡,純純。他被這份香味迷住,他側起身看著身邊閉眼休息的徐蕊。她那小小白皙的麵龐,她那粉嫩柔滑的肌膚,她那小小的微微的喘息樣子。他好想向前印上一吻,單單純純的印上一吻。他的身體好像都在告訴他要向前印上一吻,他的手都不由自主的動起來。可他還是控製住了。“這個女孩,同木希同樣純善美好,她們像精靈般的存在,她們應該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世界,她們應該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想著這些,韓邦慶重新躺好,他閉上雙眼,淡淡的香氣又重新包裹了他的身心。徐蕊的世界確實是他不能理解的,稍微一休息,小女孩兒又恢複了活力,她坐起來,伸伸懶腰。”玩了這麼長時間,有點餓了,要吃點東西。“她拉起韓邦慶,“你不餓嗎,快起來吃東西了。”她把一點兒也不願動彈的韓邦慶拉起來。兩個人來到了一張小圓桌前,她忙前忙後的為兩個人準備著吃的東西。韓邦慶托著腮看著她不住疲倦的跑著。屬於她的這個空間資源太多,她隨手就準備好了要吃的東西:兩杯咖啡,一份鬆穰酪。她把一杯咖啡推給韓邦慶,”快喝喝看,這是別人從法國給我帶的波旁咖啡。”

韓邦慶看著眼前杯盞內搖晃的灰黑色的咖啡,他對於咖啡並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紅酒。可這咖啡讓他想起了一個人。想起的這個人,讓他剛才遊戲帶來的快樂全部無有,“她是喜歡喝咖啡的,也許這種咖啡她還沒有品嚐過。”他想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看她了,他發愣的用湯匙搖動著杯中的甜蜜苦澀液體,他呷了一口,這種咖啡不錯,帶給他的器官一種天鵝絨般的絲滑甜苦感受。徐蕊看出了他的不開心,”你怎麼了,是這咖啡不合你的口味嗎。”韓邦慶抬頭看著疑惑的她,這是她認真為自己準備的東西。“沒有,咖啡很好喝,我隻是想起了一個人,我已經很久沒有去看她了。”“她是你的朋友?””是啊,很好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你為什麼不去看她呢。”小姑娘很天真的說著。”因為有太多人喜歡她,圍著她,她那裏人太多了,也許她早就把我忘了吧。””怎麼會,你們既然是很好的朋友,她怎麼會忘了你呢,再說你那麼長時間不去看她,她不會很傷心嗎。”韓邦慶聽她說著,他不想再聊下去。他站起身,”我要回去了。今天玩的很開心,等哪天空閑了再來找你玩。”“你要回去了嗎。”徐蕊顯得依依不舍的樣子。他又一次在她臉上捏捏,”又不是不來了,很快我就會來。對了,這種咖啡豆能給我一些嗎。”“好啊,想要多少都可以。不過你可要說話算數,要經常找我玩。””嗯。”韓邦慶點點頭。他拿著下人準備好的咖啡豆走了。徐蕊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在這樣一座龐大的建築裏,她的玩伴是少的,如果不是因為一些機會她也見不著什麼外人的,她是需要玩伴的,因為年輕,她的血是熱的,她畢竟是愛玩鬧的。她呷了一口天鵝絨般絲滑的咖啡,對於剛離去的青年,她好像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