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3)

不過,這是高踞京師的大人先生們的思想,韓邦慶是永遠不會知道的。他仍然完成著受大眾歡迎的漂亮文章,過著他金錢漸多的日子。今天,他又完成了三篇文,他的聲名使他不再像以前那麼忙,不過他還是對今天完成的文章很滿意。在這三篇文裏,他詳細介紹分析了大清的鐵路軍工,經濟文化的發展。在他眼裏,大清也正如他現時段的人生一樣,正美妙的蓬勃發展著。他完成工作,掩上書卷,他該去看木希了。他還是帶著一份木希喜歡吃的乳酪,不過,裏麵的幹果早已由葡萄幹換成了獼猴桃幹,他變換著裏麵的幹果,他能把一份平常變成不平。他疾走著,很快就到了木希的住所,他往木希的房間噔噔的走著。但迎麵而來的不是木希的身影,是這青樓的瘦削的幫閑。他笑著,臉上的褶子堆積著,他同韓邦慶打了一個照麵道:“韓相公,又來找姑娘。不好意思,今天有人花了大價錢把柴姑娘接走了,您還是改日再來吧。””怎麼回事,你們姑娘不是從來不外出的嗎。“韓邦慶提緊了手中的乳酪袋。“是,柴姑娘從不外出,但柴姑娘的心性您是了解的,隻有她想出去的時候才會出去的。對方聽說是……”他臉上堆笑的說著,他是一個合格的幫閑。韓邦慶止住了他,”你不用說了,對方是誰我已經知道了,應該是林家少爺吧。”韓邦慶平靜的說著。“隻有他們家才有這麼大的吸引力。”“韓相公不愧是喝墨水的,不用我多嘴就明白,是他家,您知道,柴姑娘這人好奇心大,對於不了解的就喜歡探個究竟。上次的事讓他對林家有了極大的好奇心。”韓邦慶沒有再說什麼,他走出這青樓,走出這金碧輝煌的鳥籠,他從來沒想占有她,她也從來不屬於他。

韓邦慶沿著黃埔江的岸邊漫無目的的走著。畢竟是春日了,空氣裏都是萬物萌生的味道,尤其充滿了河邊腥香的泥土味。江水也不再像冬日裏那般的狂掀波瀾,不過被細弱的春風吹起一點點褶皺,一片片漣漪。柔弱的陽光透過抽芽的柳枝照耀下來,不刺眼,很和煦。“木希去了他家。”他心裏想著這事,他不知道她會發生什麼,她會不會有危險。但他是一點失落的心情都沒有的。因為她的純善美好,她那滬上少有的美顏麵龐。以前,他喜歡抱著木希,他把自己的麵龐貼在木希香甜的發絲上,不斷地婆娑。在木希身上,隻有他可以享受這種肉體上的廝磨。他滿足了,她不應該隻有他,以她的才智麵龐,她應該有一個龐大的世界,龐大的交際網絡,而他,隻應該是她那龐大的世界裏一朵不大不小的浪花漣漪。

他提著這份乳酪走著,想著,看著。這江邊並沒有什麼人煙,人們都在城裏窩著,躺著,糾纏糾葛著。他想到以前經常去的亭閣裏去坐坐,”也許一會兒她就回來了,再等等吧。”他心裏想著,想著木希這一天的遭際。他向這個涼亭走著,但他沒想到,以往這個基本隻屬於他的小世界會有人知道。而且是一個女孩,一個正拿著畫板畫畫的女孩。他覺得很有意思,他以前的好動好奇的性格促使他到那亭子裏一探究竟。他慢慢走進這涼亭,他也慢慢看清了亭子裏的女孩。說是女孩是不錯的,她長得小小巧巧,她把自己包被在繡金梅花粉紅紗衫和綠紗裙裏,她的臉上,則蒙著麵紗。韓邦慶看著她不斷的忙碌著,自從去年見到柴木希以後,他已經很少再關注別的女孩,而今天這個女孩卻給韓邦慶帶來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也許是一種很活潑的意思。一種莫名的力量促使他進到亭子裏坐坐。

韓邦慶輕輕走進亭子裏,他沒有問話,找了一個石凳悄悄的坐下。對麵,那女孩也沒有絲毫要搭理他的樣子,隻是在忙著自己的事。韓邦慶把乳酪放在石桌上,現在他才看清楚,桌上一個紫檀百寶嵌花果食盒裏放著五樣零食幹果。有烏梅,酸梅,甜梅,杏梅,楊梅,個個都是大小適中,晶瑩剔透,飽含著營養與顏色。韓邦慶是一個並不在意飲食的人,可這些梅肉勾起了韓邦慶的饞蟲。他趴在桌上,把盒裏的梅肉一粒粒偷過來品嚐。韓邦慶品嚐著幹果,他從來沒有吃過如此好吃的梅肉。他沉浸在梅肉酸甜的海洋裏。對麵的女孩終於忍耐不住發話了。“喂,你這人真是,幹嘛偷我的梅子吃!都快沒了!”她的小小的軟糯活潑的聲音告訴韓邦慶,她很生氣。她解開了麵紗,韓邦慶終於看清了她。這是一張小小的精致瓜子臉,她雖然沒有木希的白皙美豔,但她的臉上洋溢著的全部都是年輕女孩的青春活潑氣息,這種麵龐仿佛不來自身後喧囂的城市,因為在城市裏的那些麵龐全部掩蓋著厚厚的脂粉,而她的麵龐仿佛就來自於這眼前的大自然,清澈,活潑,靈動。她也許不是那麼的純白絕美,但她的腮邊頰上全部充斥著屬於年輕的鮮紅顏色,隻有小巧的嘴唇上滴著一滴血紅色的油彩。她是來自大自然的,她與江裏的遊魚和嫩枝上的飛鳥相映成趣,空氣中慢慢飄動的那些浮柳楊花輕輕撫弄著她,落在她紅綠相間的衣飾上,然後它們又被輕輕的吹起。浮柳楊花也是她的朋友。“她還小,應該還是個孩子吧。”韓邦慶心裏想著。

韓邦慶沉浸在這青春精致的麵孔上,呆呆的看著,仿佛對女孩的問話沒有聽見。那女孩看著他呆呆的樣子,臉上憋住了好笑。她畢竟是年輕的,剛才的生氣全部化為烏有,剩下的隻有對對麵這個白皙俊秀青年的好奇,好笑。她把畫筆在韓邦慶麵前晃了晃,問道:”哎,問你話呢,這麼大個人了,怎麼和個小孩子一樣呆呆蠢蠢的。”在畫筆的搖晃中,韓邦慶這才回過神來,他舒了一口氣,有點不好意思。他從來沒有不好意思過,即使是在柴木希麵前他也是保持主動的,而眼前這個小姑娘就有能力讓他這麼個男人不好意思起來。他有點發窘的答道:“不好意思,姑娘,你這些梅子實在太好看,太好吃了,我沒有忍住,這樣吧,我這裏有兩杯乳酪,你如果不嫌厭,就用他們抵了吧,不過這乳酪還是挺好喝的,不信,你可以喝喝看。”這姑娘看著桌上的乳酪,看著這個有點窘態的青年,“你這個人真有意思,還從來沒有人敢偷吃我的東西,你是第一個,不過,看在你已經賠禮道歉的份上,就放過你。這乳酪真的很好吃嗎?”她活潑的問著,有點不大相信。“真的,真的,你嚐一下就知道了。”韓邦慶急忙把勺子給她準備好。從她那麼喜歡吃梅子上韓邦慶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喜歡吃酸甜食物的姑娘,而今天的乳酪,正是發過酵的酸甜口味,她一定能喜歡。他看著她拿起小勺很小心的嚐了一小口,慢慢的品了品。“還真是挺好吃,而且裏麵的獼猴桃被這乳酪泡了以後還真有一種特別的風味。”嚐到可以吃的味道後,她拿起小勺放心大膽的吃起來,她把另一杯推到了韓邦慶麵前,“別隻有我吃,你也吃吧。”在她的世界裏,剛才的那點不愉快已全部溜走。

韓邦慶吃著麵前的乳酪看著對麵如此美好可愛的一個姑娘。他不相信,現在這城市還能造出如此可愛美好的女孩,在碰到木希和這位姑娘之前,他的心是一直塞著的,看不見世間的美好,現在,這世界,在他心裏又恢複起很久以前美好的樣子,隻不過這種感覺好遙遠,那可能是童年時期的事了。因為自從他來到這滬上,看到這裏麵造出來的都是飽含工業渣滓氣味的女人。她們不知道忙碌著什麼,但永遠在忙碌著。也許她們是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新興的西洋套裝,咖啡,別墅珠寶中忙碌著。這是屬於她們的戰場,糾纏,廝打,肉體傷害,血腥味。一點兒也不比男人的廝殺弱,這可能也是韓邦慶喜歡這座城市的原因。他把女人改造成一種新型的生物,全部帶有鐵渣子的氣味。他好笑,套裝,咖啡,珠寶這些東西包被,灌溉,裝點的其實不過是些帶有黃腥味的鐵沫子。是那些精鋼鐵塊下的邊角料,而這些精鋼,才是主人。工業,商業,礦山,地業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的。這種景象是大清那些還處於農業時代的地區永遠也不會有的。所以,這座城市如此迷人,他的骨骼在逐漸的龐大,連綿,有一天甚至會與大海爭地以建造他那冰冷冷的鋼鐵大樓,韓邦慶相信,這一天會來的。

在他想著這些的功夫,對麵的小姑娘已經吃完了,”好好吃啊。”她輕輕的抹了抹嘴唇,顯出意猶未盡的樣子,她用畫筆寫著什麼,她把寫好的片紙遞給韓邦慶:“我要走了,今天認識你很開心,我叫徐蕊,這上麵是我家的地址,以後沒事可以找我玩。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韓邦慶接著這片紙,“哦,我叫韓邦慶,今天認識你我也很開心。”“韓邦慶,我記住了,記得找我玩。對了,既然你喜歡吃梅子,那這個果盒和裏麵的梅子就送給你了。”說完,小姑娘整理好畫板,近乎一蹦一跳的走了。韓邦慶看著她遠去的身影,顯然,她很開心。韓邦慶從來沒有碰到過如此開心快樂的生命,在他二十多年的歲月裏從來沒有過,即使是木希,也是偷偷淡淡的美好感覺,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快樂過,也許,生命本來就千差萬別的,有些人一輩子碰到的隻有肮髒低賤,毒辣詭狠的存在,而有些人從來碰到的就隻有像木希,徐蕊這樣美好的存在,他自己也許就這麼幸運吧。不過徐蕊,這個名字感到十分耳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韓邦慶心裏琢磨著。

雖說是春日,但畢竟是早春,還是日短夜長,天已經快黑了。他想木希應該已經快回來了,他拿起這果盒,急著往回趕。不知道為什麼,上一次的事件讓他十分的不安,他感覺那林家就像一眼看不到底的巨大黑洞,足以把涉足其中的任何東西吞噬消化掉。他不想再和這個豪門大戶發生任何的聯係,他也不希望木希和他發生任何交集。他極度擔心木希的安全,上一次,他仿佛看到林鈺亭身後的龐大身軀,他精鋼強大,他嗜血成性,殺個人就好像捏死個螞蟻那般。僅僅是在一個林鈺亭身上,他已聞到了太多的戾氣,他必須阻止木希,以後不能同這個林家發生任何往來。

但柴木希是不在林家的,林家也不是隨便就可以進出的。她不過是被林鈺亭帶到了屬於他的一座小型別墅裏。他請她看皮影戲。自從他媽媽死去後他好久都沒有表演皮影戲了,他賣力的表演著自己的人生,他把自己寫進皮影戲裏,他想表演給下麵的女孩看。柴木希坐在下麵一言不發,一聲不吭的看著。她看著戲裏的人生,也看著戲後麵的青年。這個青年,巨量的金錢與精鋼的殺人武器都不屬於他,他也不是什麼公子少爺,他不過是包著一層薄薄鐵皮的軟體動物,那鐵皮下麵,太柔弱了,柔弱到不如一隻貓。因為戲裏麵表演的就是一隻貓。它被一大群男人女人圍著,他們好像是甜言蜜語的,但實際上是在揪它的毛,踩它的尾巴,用人腳踩踏它的骨頭,終於他們撕下麵具,“雜種,雜種……”他們大聲的叫喊著,凶狠的踐踏著。人們似乎天生就對柔弱無骨的東西充滿了憎恨,先是占有它,然後迫不及待的想去蹂躪毀滅它。這隻貓,它隻有發出一陣陣慘叫,它無能為力。更準確的說是屬於林鈺亭的慘叫。這屬於人的貓叫聲回蕩在這清涼的夜裏,這慘叫,比那天青樓幫閑的慘叫不知道痛苦多少倍。柴木希現在明白了,為什麼他不在乎那些人發出的慘叫,不在乎他們的斷肢殘臂。她看著畫麵裏的這隻貓,在遍體鱗傷上它被甜言蜜語們重新套上鐵皮,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它靜靜地蹲著,用空洞的眼神舔著自己的指爪,舔著自己的胡須。柴木希不能再看下去了,她站起身,她走到這塊白幕的後麵,她看著正微笑看著她的林鈺亭。”怎麼,我表演的不好嗎。”他用屬於那隻貓的空洞眼神看著她。柴木希沒有說什麼,她走上前,輕輕的抱了一下他,然後,她走了。林鈺亭笑了,他好開心啊,他沒有追出去。他來到幕前,這裏滿是柴木希身上馨香的氣息,他貪婪的用自己的器官聞嗅著,而桌上,隻有柴木希留下的巨量的一杯杯喝盡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