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鴨也是鴨。
在其他貧窮落後地區的曆史上,異族相殘、宗族械鬥時有發生,並不鮮見,而且冤冤相報,仇恨綿長。而在永仁,我沒有聽說過本地少數民族同胞刀兵相見的。相反,他們都寬容有量,和睦相處。我們走遍了所有鄉鎮,發現這些鄉鎮的村官已經融合了:傣族鄉有彝族幹部,彝族鄉有傣族官員,上上下下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比如李讚陽,他現在就是永仁彝族發源地——中和鄉的文化站站長。
還有黑彝。
在我所接受的文化裏,一般白是比黑好的。黑白分明,顛倒黑白,白肯定是好的那一麵。但對於彝族就不能這樣理解了。黑彝據說是彝族裏的貴族,如今大小涼山是他們的祖居地,其他地方也有支脈。
那天下午,我去了在永仁縣城邊一個叫龍頭山的社區。路雖彎曲狹窄,卻很平坦。一下車,就看見旁邊一個新院子門口,有三個年輕女子端了水酒,笑意盈盈地立在那裏。她們的服飾立刻讓我想到了四川的彝族歌手曲比阿烏,想到了電影《達吉和她的父親》中那個叫達吉的少女。那不是在永仁隨處可見的雞冠帽飾,紫紅圍腰,繡花黑褲。除了彝族通常的黑色,她們的頭飾是瓦片狀,黑布裏鑲紅、黃、藍色彩條,簡潔明快;大紅色的衣袖,那明亮鮮豔的黃色,在她們身上跳出了鮮明的與眾不同。尤其那垂垂墜地的百褶裙,凸顯了窈窕的身材。原來這裏是一個黑彝居住的社區。
永仁的涼山彝族——也就是黑彝,最早是幾百年前因仇殺、征戰等原因,從四川大涼山遷到永仁定居生活的,他們在高寒山區形成了獨立的民族聚居、雜居區。進入二十一世紀,他們打破了“大山是我母,森林是我家”“高山由我坐,跑馬由我騎”的古訓,走出世居的大山,定居到了條件較好的壩區。我所去的村子,就是從山裏遷來十年左右的幾戶黑彝家庭。盡管生存環境變了,但許多生活習性並未有太大改變。比如婚姻,黑彝至今保留和維係著“同族內婚”的習俗,即隻能在本民族內通婚,嚴禁與其他民族通婚。過去的違者,重則處死,如今不能使用這種違法的族規了,但依然是開除族籍,老死不相認。“我們要保持血統的尊貴和純潔!”那天,在那個院子裏,吃著主人現宰現烤的永仁有名的黑山羊肉,喝著自釀的苞穀酒,一位黑彝的尊者,一個有著一定級別的國家幹部,昂頭直頸,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斬釘截鐵地對我這樣說。因此,永仁的黑彝,盡管費盡周折,也不惜代價,隻與四川涼山的同族通婚。
對此,土生土長的白彝有何反應?他們的婚姻可是早已不分族內族外,幾乎全盤漢化了,連流傳的創世史詩,有一部分都可以用漢語唱,並以漢語的形式流傳。
正月十六那天,在蓮池鄉一年一度的繡花節賽裝場邊,我向一個白彝長輩提出了這個疑問。“他們是貴族,那是他們的習慣。”老人微笑著回答我。那口氣十分淡然,像是在談一個隔壁鄰居的日常生活。而就在我們身後,身著迥異節日服裝的兩個彝族支係,融合在賽裝現場,你方唱罷我登台,互相觀摩、學習,同台獻藝,共享歡樂,彼此相對的眼神裏,隻有友善,隻有欣賞。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我想接一句:是為仁也。
4
子還曾經曰過:“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在縣城的中山公園裏,一座紀念碑,靜靜地佇立著。挺直的身板,高昂的頭顱,像一個不屈的戰士。方正筆直的身軀上,已有了風霜雨露的痕跡,但它紋絲不動,此時,隻有春風拂拭,白雲低頭,樹木輕歎,野花頷首,像在對它肅然致敬。
這就是“永仁籍抗日救國陣亡將士紀念碑”。
漢族民歌:“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
拔信,黃毛子,段群雄,芮興智……137個名字靜靜地、整齊地排列著,像一支整裝待發的隊伍,隨時準備再次出征。他們中有彝族、傣族,傈僳族,其中的88位將士魂鑄台兒莊。
舍生取義,也是“仁”的表現之一。
永仁曆史上沒有異族相殘,反倒是有過不同民族攜手並肩、反抗暴政的例子。
1821年,清道光元年春,永仁境內連年災荒,貪官汙吏、土豪劣紳橫征暴斂,百姓苦不堪言。陳天培、刀周(傣族)等應永北廳付天貴、馬全才(彝族)之約,率領貧苦百姓在縣境北部揭竿而起,自稱江南義軍。義軍所到之處屢敗清軍,殺富濟貧,開倉放糧,深得人心,隊伍很快擴充至4000餘人。
穿越。我們的掌印也能留下嗎?
道光帝獲悉清軍屢戰屢敗,斥責雲貴總督慶保“不嫻軍旅”,先後調兵遣將達7000餘人前來清剿義軍。
三月二十七日拂曉,清軍2100多人,突然從三麵偷襲駐守鴿子山義軍,很快攻陷了外營,義軍死傷120餘人,順天王陳天培、治水娘娘李名姐(女,傣族)、大將楊進忠(傈僳族)、將軍馬金才(彝族)等義軍首領被俘。翌日,前往鴿子山救援的義軍行至灰壩又遭清軍伏擊。傣族先鋒刀周等義軍首領及100餘人被俘或犧牲,其餘義軍被打散。
為了清剿江南義軍,清政府耗銀達13.5萬兩,致使雲南府庫銀基本虧空。
永仁縣城所在地永定,這裏如今車水馬龍,一派歌舞升平,彝繡服裝與阿迪達斯在一起競買,苴卻硯與計算機同秀風采。或許很少有人記得,先輩們曾從這裏出發,奔赴抗戰前線。有一位曾參加過抗戰的永仁籍台灣老兵,把八角街上一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黃桷樹包了下來,他出錢請如今的兒孫輩砌了圍欄,好生護理,如今成為永仁景觀之一。這一舉動,其實是在記憶自己的青春年華,記憶自己的兒時朋友和倒在槍林彈雨中的同鄉夥伴,記憶那些不應該忘記的歲月。
永興鄉的灰壩,如今一座水庫仰望藍天,盛著富足的希望和祥和的夢境。周邊丘陵環繞,地勢起伏。深冬時節,那些遍及山野的灌木叢有的是自然野生,有的是人工栽種,或濃綠,或淡黃,或火紅,全部簇擁著一片筆直的懸崖。那崖上有壁畫,或疏或密,全是手掌印,全是暗紅色的,觸目驚心,令人不由得想到久遠以前的鮮血。那些掌印深深淺淺,指頭都拖得很長,像是他的主人想攀過絕壁但未成功,留下了臨終前那抓而不住、死不甘心的掙紮印跡……
5
冒著正午的陽光,我去探訪一個奇人。
永仁至大姚的公路旁,江底河南岸,山高澗深,風靜雲低。一座荒蕪的小山包前,豎了一小塊木牌,上麵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當代愚公挖洞處。順著崎嶇小道,爬到山腰,一個小柵欄圍住了一個洞口。沒有人,也沒有鎖門。我走進去,隻見低矮袖珍的茅草房牆上,掛了幾隻新編的簸箕,還有被用舊了的鐵鍬、麻繩之類。屋旁一個山洞,洞口的空地上擺放著觀音的塑像,像麵前一片石頭刻成了匾,上麵的字也如路邊的指示牌一般歪歪扭扭:觀世音保佑。再往前走,就是一個向下的洞了。我順著洞往下走,裏麵幹燥而悶熱,馬上就焐出了一身汗。洞時寬時窄,時緩時陡,越走越昏暗,手機的亮度比螢火蟲好不了多少。走了幾分鍾,見一平台,以為到底了,誰知黑黑的角落裏,又有一個洞口,通往更深的不知處。此時,上下都聽不見了其他聲音,隻有自己的喘息在洞內回旋,頓時,莫名的憋悶堵住了胸腔,便急急忙忙爬回了洞口。
這裏已經是永仁與大姚的邊界,挖這個洞的,是一個永仁老漢,名叫馬清榮,如今七十多歲了。沒有機械,全憑手工,從1990年開始,他挖這個洞已經二十多年,掘進深度長達兩百餘米。一個人,八千多個日日夜夜,老馬除了挖山鑿洞之外還是挖山鑿洞。偶爾編點篾貨,拿去鄰村換點能維持生計的食物,家人也會隔三差五,送來衣物米菜。關於他挖洞的起因,有各種傳說,我本來是想親眼見見這個奇人,一探究竟的。但看著洞中崖壁上或書或刻的那些略帶佛家意味的文字,還有洞邊那棵他當年開始挖洞時種下幼苗、如今已長大成樹的山椿,我覺得,不必了。來龍去脈已經不重要,結果又有什麼關係?雖然沒有挖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老馬已經贏了。他用一種旁人難以做到的韌性,用一個執著堅持的過程,把自己這個窮鄉僻壤的普通山民,和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山包,塑造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一個當代的傳說,一種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