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地況味
永仁旁注
1
大地支離,天空破碎,這就是城市。人加上車如織蟻般奔忙,顧不得看那些與生存和欲望沒有直接關聯的東西,即便看見,也早已熟視無睹。而一旦走出這個鋼筋水泥的迷宮,回歸了自然,平靜了心氣,投身於廣闊無垠的山川大地,無論陽光下極目四望,還是朦朧裏凝視夜空,直抵胸臆的感慨就由不得人不發了:宇宙之浩大久遠,誰人可以想象?唯敬仰、膜拜而已。契訶夫說:人生是廣闊無邊的,但有的人生卻在五個戈比上安坐。他意是人生不要隻看到眼前的蠅頭小利。然而,別說一個人,整個人類誕生,充其量也不過幾百萬年,可據科學推算,宇宙的年齡已經有一百三十七億年。與天地相比,人類的曆史僅有幾千分之一,恰如一小時與一秒鍾的長短關係。至於大小,更無可比:我們生存的地球,要130萬個才有太陽大,而與太陽相當的恒星,在銀河係中達2000多億顆。如果把宇宙看作是一個半徑1公裏的大球,銀河係則隻有藥片那麼大。那麼,太陽或地球有多大,人又有多大?慢慢算去罷。
是夜,獨自登上了方山望江樓。山風習習,大江隱隱,燈火稀疏,星空浩瀚,我又一次被這樣的感慨襲中。驀地,竟還想起了江對岸,遠在成都、遙隔千五百年的杜甫,和他的那首《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
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
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
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
天地一沙鷗。
在永仁,此時的我仿佛也成了一隻沙鷗。孤寂飄零間,竟還藏有神遊八極、遠離塵世的快意。這究竟是一方怎樣的土地?讓我古意頓生。古老自不必再說,神秘呢?深信萬物皆有靈的彝族先民,經過遙遠艱苦的遷徙跋涉,來到這裏,就駐住了腳,放下了背囊,勞作繁衍,生生不息,其中有什麼玄機嗎?那集中國四大名硯優點之大成的硯台,為何不產在其他地方,偏偏就產在苴卻?而苴卻為何總沉沉浮浮而又依然厚實如故,如今又有了“永仁”之名?……神奇的傳說與縝密的科學在這裏交融,自然的精華與人類的文明在這裏相遇,或許,還有巧合與暗示在這裏的混搭,究竟使這片土地有了怎樣的過去和現在,還將有怎樣的未來呢?
星未垂,月將湧,大江兀自流著(後亞萍攝)
我在這片土地上尋覓,在典籍中探究,在地圖上凝視、想象。漸漸,一幅巨大、立體的圖畫,在心間清晰起來——
龍。一條龍,在2000米以下的大地深處孕育,聚集天地精華,經受擠壓磨煉。兩億五千萬年前的一天,借宇宙大爆炸的機遇,突然騰出地麵,昂起頭顱,挺起身軀,屹立在苴卻這片土地上。它能走,能飛,能遊泳,但如今卻一動不動,靜靜地盤旋在金沙江河穀北岸的懸崖峭壁上,裸露部分達8公裏,身寬3公裏,脊厚30米;那隱沒在玄武岩中、江水深處的軀體,不知還有多長。它在默默地、耐心地守望、養護,守望養護著眼前的一顆遺世之珠。它奉獻出的每一片鱗甲,都是對這顆珠的摯愛與深情。它深深知曉,珠的生命誕生於天地這隻巨蚌腹中一顆不起眼的微粒,那飽受磨礪的內心深處,有過多少艱難苦痛,但她以無私的胸懷接納了它,包容了它,化解了它,並把它作為生命之核,在其上構築了密實而又晶瑩的文明。盡管這珠被忽略多年,表麵還覆有歲月的塵埃和曆史的落葉,但在人們的不斷發現和努力滋潤下,會有一天,它將顯露出應有的光彩。
龍
這條龍就是苴卻硯石脈,這顆珠就是永仁。
2
龍是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的象征。而仁,正是中國文化的核心。
誠然,我的想象隻是一種巧合,說明不了什麼。但它讓我浮想聯翩,挑起了我探尋的興趣:永仁究竟“仁”在哪裏,這“仁”又憑何而“永”?
在電腦上輸入“ren”這個拚音,想探究“仁”的本意和傳統文化賦予的思想,跳出來了一串“ren”字。隨意作了翻看,忽然覺得,其中幾個常用字,似乎或明或暗地注釋、延伸、擴展著“仁”的含義。聯想到近來幾番進出、情感漸篤的永仁,便試圖用來注釋一番。
仁者,認也。
大地無言,人心有數。翻開一頁頁曆史,像翻開一戶人家的畫冊:家庭成員,衣著服飾,居所模樣,家當擺設,甚至生活習性,音容笑貌,都可以通過想象鮮活起來。而對一方變數頻仍的土地,那些分分合合的滋味,便不形於色了。
永仁古稱苴卻,苴卻硯因此得名。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為支援鋼鐵基地建設,永仁相繼將仁和、大田兩區及平地、大龍潭兩個公社劃歸攀枝花市。知道嗎,那是永仁四成的土地和人口,三分之二的財政收入,以及幾乎全部的礦產資源,說沒就沒了,其中包括所有苴卻硯的石材產地。20世紀八十年代,攀枝花開始了大規模的苴卻硯開發,如今,其境內有廠家商家60餘家,從業人員近萬人,並還在快速增加。苴卻硯已經成為攀枝花市的文化性名特產品,初步形成攀枝花的一張名片。而在永仁,苴卻硯作為一項產業,經過百年沉寂之後,剛起步不久。
就在我遊走於永仁的這段時間裏的一天,2012年11月15日,搜狐網有報道:第六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評審工作結束,全國共評出78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攀枝花市苴卻硯雕刻大師曹加勇名列其中,成為苴卻硯雕界誕生的第一個中國工藝美術大師。
如今,攀枝花是四川南部地區最富裕的城市,而永仁,是國家級貧困縣。
在攀枝花的平地鄉,我看見了叫做“苴卻石檢查站”的機構,就設在通往永仁的公路旁。站在平地的苴卻石采石場,望著痕跡簇新、如大地傷口般觸目驚心的硯礦作業麵前,我領悟了“認”字的含義之一:擔當,承受。
3
天上沒有太陽,
天上沒有月亮,
天上什麼也沒有。
地上沒有大江,
地上沒有大海,
地上什麼也沒有。
虎頭作天頭,
虎尾作地尾,
左眼作太陽,
右眼作月亮。
虎肚作大海,
大腸變大江,
小腸變成河。
硬毛變樹林,
軟毛變成草,
細毛作秧苗。
……
流傳在姚安、永仁一帶的彝族四大創世史詩之一——《梅葛》,這樣描述和記載了彝族先民對天地形成的認識。質樸的語言中,神話與現實融在了一起,可見它產生於人類混沌初開的早期年代。正是如此,彝族的族源以土著說、羌氐說為主,而無論以哪種說法為準,至少三、四千年前,彝族已廣泛分布於西南地區,是最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群,用通常的話來說,就是主人。至今,永仁有一半以上人口是彝族。
若非神助筆,硯水恐藏龍。研盡一寸墨,掃成千仞峰。——[宋]李洞
但是,永仁還有傣族、傈僳族等其他少數民族。
在當地朋友的陪同下,我走遍了永仁的所有鄉鎮。在永興鄉的萬畝鬆林中,萬馬河邊的村子裏,聚居的是傣族。永仁有一萬多傣族人口,他們有自己的風俗習慣,每年也舉行盛大的“潑水節”。他們的語言獨特有趣,曾有彝族小夥想學,不料一張嘴,便引來“騷多哩”的掩齒而笑,隻好訕訕離去。有來有往,在永仁結識的朋友李讚陽,是個土生土長的傣族,年輕時,他也學著彝族小夥去串“姑娘房”,卻被笑聲堵在了門外,隻能躲在窗下,心癢貓抓地品咂屋裏傳出的情歌愛語……
據載,永仁境內的傣族先民最早遷入年代,是在南詔興起時,即唐代中葉,之後在明清時期也有傣民陸續到永仁定居。遷徙原因大多為駐防疆土,逃避戰爭和土司官吏的壓迫剝削。就是說,他們來到永仁,比彝族晚了兩千年以上。
在萬馬河邊的小街上,我和傣族同胞喝酒聊天。街上靜靜的,窄窄的街道上沒有車,有幾個傣族村民在街邊的樹蔭下納涼,閑聊。一個傣族中年婦女手裏拿著根很細的竹棍,高高舉起,卻輕輕放下,眼裏全是疼愛。她在吆喝幾隻鴨子,要給它們洗澡。幾分鍾後,鴨子們重新回到公路上,步履蹣跚,渾身濕透。原來這是一群旱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