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衝雅者
但留一硯寵斯文
1
多年之後,伍元東肯定會回想起那些晴朗的日子,他和朋友們一起,到金沙江邊戲水、撿石頭玩的快樂時光。陽光灼灼。白雲冉冉。河穀深深。江流隱隱。那片奇異的石灘,給每個初去那裏的人,都會留下美好記憶。順著那片看似尋常的石灘一路走去,時不時就能撿到一塊漂亮的石頭,或形狀詭異、色澤鮮亮,或紋路妙絕、圖案神奇。那樣的石頭,每一塊,都既像一個未知的世界,又像一個神秘而富有靈性的生命,叫人喜歡,令人沉醉——學地質出身的伍元東,在那樣的石灘上,在那些石頭麵前,不被吸引不會沉醉,那才是天大的怪事。
——金沙江浩浩蕩蕩,一路奔騰,至川滇邊界,一直由北向南而流。進入雲南元謀地界,卻突然一個華麗轉身,變成了自西向東,就此留下了一個渡口,一個叫江邊的村鎮,和一片讓人迷戀的大石灘。其實,元謀最多的是紅土,一座土林,那些由紅土堆積,曆經千百年風雨衝刷剝離形成的大地奇觀,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已聞名遐邇。而近些年漸為人知的,卻是金沙江邊的那片石灘。
年輕的伍元東,或就是最早去那片石灘上撿石頭的人了。或者可以說,他與石頭的交往,最早就緣起於那片石灘。甚至可以說,在他那個滿滿當當地堆碼著苴卻硯石,跟一方方苴卻硯一起雕刻出來的人生故事真正開始之前,他早已閱石無數。
隻是那時,他還沒與苴卻硯相遇——那是另一種石頭,文化的石頭。
江邊的石灘。有些人從這裏走出,身影漸行漸遠,魂魄還在
但那個秋夜,在伍元東建於永仁縣的天彝苴卻硯文化公司一間雅致的茶室裏聊天,聽他說起那些往事時,我想,無論如何,先前那些看似完全與苴卻硯無關的遊玩,定然已在他心中留下過深深記憶。那是一種對石頭的酷愛,對石頭的敏感。那樣的酷愛與敏感,既出於他生活的環境,也出於他的天性,當然,毫無疑問,更出於他大學四年學過的地質專業知識。時光還在等待。伍元東還在路上。他與苴卻硯的相遇,注定隻是個時間問題。
說起來,我也曾和有些朋友一起,在那片石灘上溜達過,流連過,尋尋覓覓過,至今,家裏都還放著一塊從那裏撿回來的石頭。記得當時,撿起那塊石頭一看,青灰如同夜空的底色上,隱隱約約,布滿了各各獨立的白皙石花,用水將那塊石頭洗洗涮涮,再看,嗬,那些花瓣竟然全是些點橫撇捺,像上百個刻在石上的漢字,又說不清到底是些什麼字,它們重重疊疊,擠擠攘攘,一下子湧到我的麵前,同時帶來一股深邃而神秘的氣息,心裏便立馬湧起一股破譯這“有字天書”的衝動,一種文化的衝動:神了!怎麼連造物遺落在這深山峽穀的石頭上,也會深深打上中國文化的標記?
那晚,伍元東在回想,我也在回想。坐在伍元東對麵回想那事時,我弄不清我那要破譯天書的衝動,到底是來自那塊石頭呢,還是來自我的內心?或者既來自那塊石頭,也來自我的內心?幾乎每個去過那個石灘的人,都想在某塊石頭上找到花紋,找到漢字,找到某種寓意。也就是說,那種“發現”的衝動一直都隱藏著,既隱藏在石頭深處,也隱藏在我們生命的暗處,遇到合適機會,便會跑了出來。一旦發現了花紋、漢字,我們便會歡呼,甚至驚叫。看來,發現,永遠都是一種快樂。而每塊奇石的發現,並非容易,都有個過程。玩過石頭的人都知道,不僅那塊石頭上的“天書”,甚至每塊石頭上的花紋,都須先用水衝衝洗洗,才會顯現出來。水,是石頭花紋的第一道顯影劑。有時候,要真正看清那些花紋,那些“漢字”,甚至要大動幹戈,切割、打磨、拋光。一個人內心裏的文化衝動,也一樣,都隱藏在暗處,直到有一天,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才會爆發。
不會想到其他文字吧?背麵也一樣
那會兒我就在想,在那片石灘上,伍元東撿到過那樣的石頭嗎?撿到過那些有“漢字”的石頭嗎?有過我那樣的文化衝動嗎?
也許撿到過,也許沒撿到過。他撿到的那些石頭,無論顏色青綠紅白,形狀方圓扁平,也無論體積大小,質地粗細,石頭上是不是有文字模樣的紋路斑點,他一定也像所有去過那片石灘的人一樣,期待過。沒人說得清那是什麼緣故,冥冥之中,那片石灘一如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長江,特意留給我們這些子子孫孫的某種古老而彌新的文化提示吧?我們沒去想別的,比如英文、拉丁文,比如一幅西洋油畫,我們想的,永遠隻是傳統的水墨,和古老的漢字。漢字,漢文化,早就在我們的血液之中。
這麼一想,我就明白了:不管有意無意,想必伍元東也曾從那樣一些石頭中,汲取過生命的營養。他從小在元謀長大,在鐵路邊長大,大學畢業回到家鄉這片土地,又無數次行走在這高山河穀之間,行走在鐵路邊,所到之處,碰到的怎麼都是石頭:崖壁立石,軌下鋪石,江邊聳石,水底臥石,自然已是閱石無數。
但直到他與那方刻工粗糙、其貌不揚的苴卻石硯相遇之前,一切都還在暗處,在某種神秘的醞釀之中。引發他內心那種文化衝動的時刻還沒到來,卻一定會要到來。而那個決定他人生轉折的神秘時刻,最終激活的,便是伍元東的硯石之緣。
2
茶室裏燈光柔和。透過燈光,我一邊聽伍元東講著他的故事,一邊看著他,看著那個喜歡到金沙江邊那片石灘上戲水、撿石頭的人,像讀一塊奇石,一本古書。
在我眼裏,伍元東就不是個生意人,不是。從那晚在永仁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到一年後的今天,這感覺從來沒變。他圓臉白淨,眼鏡後麵的眼神明淨沉穩,在他臉上,你找不出商人那種叵測的精明,老板那種淺薄的霸氣,倒像個年輕的學者,渾身透出的,都是一種斯文。可無論怎樣,他現在做的,就是苴卻硯的製作與銷售,分明都是生意場上的事。沒人想到,他第一次與苴卻硯的相遇,卻完全是個意外,與什麼商業、產業,根本不搭界。
人磨硯時硯磨人
那是在一個叫花棚子的鐵路小站,一邊是金沙江,一邊是橫斷山綿延的山峰。為了一項工程,伍元東和他的同事們,在那裏很是待了一段時間。可惜那時他還不知道,花棚子村背後那些大山,就是出產苴卻硯石的地方。
三角形的穩定性
閑聊中,伍元東說,後來他也到那些山上去過。那是怎樣的一片山呢?
在那個夜晚之後,我也專程去過那片接近山頂、位於大峽穀高處懸崖邊的硯石場。奇妙的是,站在那裏凝望那片采石場時,仿佛伍元東就站在我的身邊。
其時太陽當頭,山風獵獵。風是從腳下深得令人不敢久看的峽穀裏卷上來的,帶著與被曬得發熱的空氣不一樣的涼意。本來寬闊湍急的金沙江,此時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細帶,江邊鐵路線上駛過的列車,小得就像玩具,連隆隆的輪聲也變得細微如絲。
我似乎聽見伍元東在說,他一眼便知道,那裏是他熟悉的地方,江流下方幾十裏,就是自己的故鄉。他曾在這山下那座涵渠上行走,在旁邊那片小樹林中摘過橄欖。那時經過這一段鐵路時,都要留點神,小心從天而降的石塊。從下麵的鐵路邊往上看,山高峙,坡筆陡,這片石場無遮無攔,若有一塊石頭滾落,真的就像從天而降,會嚴重威脅到列車和行人的安全。鐵路部門為此盡管采取了許多防護措施,仍有些防不勝防之感。或許當年,伍元東作為一個鐵路工程技術人員,還參與過那些防範落石措施的論證設計,並多次與地方接洽,要求停止在那片山上繼續采石,以防萬一。
但山上的采石一直杜絕不了。為什麼?就因山上的石頭非同一般,是越來越稀少,也越來越值錢的苴卻硯石材。
我想,當時,站在石場上的伍元東肯定感慨良多。作為一位硯界名人,那時他差不多已走遍了幾乎所有古老的苴卻硯石礦場,甚至還去探尋、考察過許多未為他人關注,而又可能蘊藏有苴卻硯石的偏僻之地。世事也真有趣,當年在山下唯恐避之不及的落石,居然是自己今天心中的寶貝。有趣的是,那時這片石場已不屬雲南,但采下來用於製硯的那些石頭,依然也不得不叫苴卻石,而苴卻,正是雲南省楚雄州永仁縣的古名。
更高的天上,白雲時卷時舒。天地、社會與人生就這樣,都在或緩或急地變遷。變是自然法則,而該變什麼,又怎樣變?其中的機趣玄機,甚堪回味。
人是自然的產物。文化是人類生產與生活方式的總和。一時一處的文化,受製於那裏的山川風物地理出產,也就不足為怪了。
俯瞰西南,群山綿綿。數路溪水在青藏高原彙聚後汩汩流出,納川接流,千回百轉,綿綿千裏進入川滇境內,已初顯大江氣勢。自四川攀枝花經永仁至元謀幾十公裏的峽穀裏,江麵海拔僅千米,而山卻高達近兩千米。譬如那個硯石場,已是千八來往的高度,山巒陡峭,壁立千仞。盡管峽穀裏陽光灼灼,幹燥炎熱,挾帶著雪山古韻的江水,帶來的卻是砭人肌骨的冰涼,高高低低,涼涼熱熱,反差巨大。或許正因了天然造化的奇異環境,孕育了一脈奇石,也養育了一方有著石一般質地的人群。幾百萬年前,元謀一帶便印下了人類的足跡。行走在嶙峋的山道上,攀爬在陡峭的岩縫中,石教給人堅韌,人賦予石溫潤。在這裏,人就這樣與一條大江一脈大山,也與那些質地特異的山石共生共存,同度光陰。日子一長,自然生情,便會有人癡迷於石,甘願與石為伍,不離不棄了。要不,伍元東當年怎麼會常常去到江邊那片石灘上流連忘返,樂石不疲?日後又為一方苴卻石硯,奔波勞碌,情不自禁呢?不知不覺中,他已然站起像江邊一尊峭石,蹲下似灘上一塊卵石,坐臥蹲立之間,便從幼年、少年到了成年。如今學成歸來,又因了苴卻石硯的牽引,走上一條“石路”,既像穿山越嶺的成昆鐵路,執著前行,又似奔向中原的金沙江水,義無反顧。金沙江到了中下遊,便改名成了長江,滋養了千裏沃野,澆灌出了燦爛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