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衝雅者 但留一硯寵斯文(3 / 3)

“我無法想象,當初如果沒有葉佳站在我的身邊,堅定地支持我,我怎麼能走到今天!”伍元東感慨地看了一眼葉佳,葉佳微笑著,回以一個對視,萬千情意,都在其中。那個轉瞬即逝的細微表情,像火焰一樣,點亮了那間茶室,也溫暖了我和所有的人。那是愛嗎?情侶的愛,知己的愛,親人的愛,那種淡定的溫暖,無言的會心,兀自讓人動容。除此,好像還不僅僅是這些。是的,一定還有些什麼。

公司發展並非一帆風順,一些事看似水到渠成,卻危機暗藏。先是公司沒有合法的土地證、房產證,接著是合夥人撤資,官司纏身,員工走了大半。轉瞬之間,伍元東從豪氣幹雲,一下子身陷困境。那時,他也想過放棄。真要放棄,憑著“國家注冊造價師”的身份,也不愁找到工作。焦頭爛額時,幾個沒走的員工突然找來。伍元東心想,加薪的承諾久未兌現,他們該是來辭職的。正想著該怎麼解釋,誰知員工開口卻說:伍哥,廠房的屋頂漏水了,工作台也壞了兩個,你說,修,還是不修?伍元東看著他們真誠的臉,仿佛看著那一方方磨成的硯台,心裏一下熱了。難道你沒看出,那是一種愛嗎?自己一走了之,這些已是骨幹的員工,該怎麼辦?自己的夢想又怎麼辦?想到曾經的諾言,想到心中的那個夢想,想到那棵越長越茂盛的小樹,他不能放棄。父母得知他的困境,二話沒說,拿出所有的積蓄給他。葉佳那時已身懷六甲,為幫丈夫渡過難關,單身一人從永仁回到昆明,把他們唯一的一套房子賣了,帶著錢回到伍元東身邊。

拿到那些錢時,伍元東已是淚飛如雨,泣不成聲!

——聽到那裏,我分明感到,也突然懂得,愛,是一種怎樣高貴的感情!當下世界,愛之歌,愛之舞,以愛為名的廣告,早已讓人心疲憊。而坐在我對麵的兩個年輕人,卻讓我不能不重新審視這個字眼。他們呈現給我的那種愛,已不再隻是彌足珍貴的夫妻之愛,它來自兩個純真的心靈,卻超越了二人世界,變得博大、深厚,像一片海浪,洶湧著,澎湃著,在我心中引發、激起的,是我們對養育我們和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文化之愛的聲聲傾訴,陣陣轟響。

對那些真正癡迷於某種事業,看似整日糾纏於諸多俗物的人,人們常會有些誤解。其實,事,隻為其表,其中包含的那顆心,才是他靈魂的真實。

法蘭西學院華裔院士程抱一先生,在論及詩人裏爾克時,曾這樣談到過心靈:

逐漸,他進入一個信念:神是那在我們中間耐心成長,而最終要在未來完成的生命。固然,生命的含義與可能,已經包孕在實存世界中,然而未經眼光的照耀、愛火的燃燒,就將自生自滅,而不能被靈魂浸透,達到精神的純粹存在。從這點看,我們卑微、脆弱的生命,也許可以自絕望中解脫。是的,麵對天使,那已經屬於精神的,麵對星辰,那浩瀚無際的,人仍然具有存在的理由。大地的精華、人間的珍寶都期候我們把它納入內心的空間,在內心的空間裏,所有被活過的事物都將遵照另一種規律回環運行。從此他把注意力轉向現實,以敏銳的觸角去感受那感覺的世界:

這條路平坦、奪目,該是通向美好的遠方(後亞萍攝)

於是時光俯身,觸動我,

以它剛健明確的震蕩;

感官戰栗,自覺強力充沛,

我握捏那可塑的日子。

讀到這段話時,我真以為那就是寫給伍元東的——隻要把程抱一先生所說的“神”,換成“愛”,這段話就有了世人皆懂的淺顯和清晰:相識之初,葉佳是伍元東的“神”,也是伍元東的“愛”;後來,麵對絕望,石藝、苴卻硯,幾千年養成的中華傳統文化,是他的“神”,是他們兩人心中共同的“神”,也是他們共同的“愛”了。

如今,天彝苴卻硯公司的經營,已逐漸走上正軌,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伍元東醉心於石硯藝術,藝術也豐潤了他的生命,他的眼界。他不僅對硯的設計思路、製作過程充滿興味,有獨到見解,甚至對每個製作者如何將他的那顆心融會於作品之中,包括他的願望、熱情與勤奮,以及每一點切合實際的打算,也全都收入他的心中。他成了雲南省最年輕的工藝美術大師,從喜愛石頭的一介書生,變成了一個石硯一般沉靜堅韌的男人。

永仁苴卻硯。作為同樣熱愛這方土地的人,我認定他就是一方彝州的、永仁的苴卻硯。

傅雷先生在其譯著《約翰·克利斯多夫》的扉頁上,有段獻辭:“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隻是永不被黑暗遮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隻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沒有艱難曲折,也就沒有伍元東今日心智的日漸豐盈。從當年的書生意氣,到如今的儒雅沉靜,在磨硯的同時,他也在磨礪自己的魂魄。

有句詩叫“人磨硯來硯磨人”,寫得真好,仿佛專為伍元東而寫。磨硯,是個充滿詩意的過程,其時,人與石近乎竊竊私語,互為砥礪,直至兩心相通。石自無言,卻每一塊都有自己的個性特點,或祥鳥瑞獸,或竹木花草,無不靈性十足,就看麵對者有否慧眼,相知默契了。懂石之人,倘對一塊石頭動了真情,就如遇上心儀甚至愛戀之人,須細細揣摩端詳,悟其內心,方可精心設計,用心雕刻。一俟硯成,人便也醉入石魂,與之合為一體了。否則就無從理解,為什麼伍元東們,有時麵對一方設計不當、雕刻失敗的硯品,會遺憾、歎息,乃至心如刀絞;反之,有時,對一方出自己手的作品,又有那樣的依戀不舍了。曾有一次,伍元東賣出了一方硯後,卻終日思念,放心不下,以至決意以遠高於原價的價錢回購,卻終於未果——聞聽那硯已成了人家的鎮店之寶,他這才安慰自己:也罷,總算是有個好歸宿了。

試想,除了這種與文化相關的產業,還有什麼行當,會有如此勾魂攝魄的魅力?那些由石磨成的硯,自也不負磨者的苦心,它們用自己的方式,悄然地打磨著人的稟賦,從執著、堅韌,到含蓄、溫潤,教會你儒雅斯文,饋贈給你自信自強。如是,我恍惚感到,伍元東其實是將自身也看作一方硯,總在不斷地雕琢著,打磨著,打磨著自己的靈魂。

7

夜已深。該告辭了。

盡管,坐落在永仁縣城邊的苴卻硯陳列室,有種超然的意味,遠離鬧市,四合天井,白牆飛簷,潔淨素雅。一旦進入,便仿佛回到久遠以前那些年代:清代的匾額紅漆剝落,民國的對聯靜靜垂懸。書案上,掛著的毛筆微微搖曳,鋪開的宣紙平平整整,似乎發辮及腰的儒者剛走,旋見青布長衫的書生又至。最多也最引人注目的,當數硯台,壁櫥裏,書櫃中,貨架上,到處都是形狀各異,新老不一的苴卻硯。沒有浮光躍金,隻見靜影沉璧,卻把滿屋的時光渲染得古樸而典雅。那空氣裏似有似無的墨香,讓人頓覺神清氣爽,遠離了俗世凡塵。再加上普洱茶的氤氳馥鬱和伍元東平實的話語,也就不敢如在酒桌旁那般肆意談笑了,唯恐有辱斯文。

人間漸少老書生,真贗誰能別舊坑。磨墨揮毫自奇怪,可須一硯苦求精。——[宋]方回

那一切,為伍元東常說的一個詞,經營,增添了別一種意味。他總說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不是生意,不是買賣,是經營。經營事業,經營人生,經營愛情,經營婚姻,等等。經營是情感的投入、智慧的揮灑、理性的掌控、不懈的付出,以及必要的隱忍。

但無論如何,夜已深,該告辭了。告別那個夜晚。告別那個小院。告別那些往事。告別伍元東和葉佳。唯一不應告別的,是硯。

唐朝著名詩人韋應物曾寫過一首詩,《對韓少尹所贈硯有懷》:

故人謫遐遠,留硯寵斯文。

白水浮香墨,清池滿夏雲。

念離心已永,感物思徒紛。

未有桂陽使,裁書一報君。

具現代元素,亦可以清心

詩裏那個被謫貶、離我們漸行漸遠的“故人”,是否就是現今的文化與美德?我不知道,那“裁書”,該是不可與俗人相論的雅文了吧。我能斷定的是,在斯文掃地、惡俗盛行的當下,伍元東潛心經營的文化產業,於他肯定是為“留硯寵斯文”了。

而如硯一般的伍元東,那時靜坐一隅,竟一言不發,他在想些什麼?陶醉於金石之聲?沉溺於翰墨之香?

末了他說,我姓伍,中國神話傳說中,石藝業的鼻祖也姓伍,叫伍丁,能開山,舉萬鈞,有著匠心獨運的能工巧藝,是他開創了鑿石業的先河,至今還被奉為石匠的祖師,就如魯班被尊為木匠的祖師一樣。每逢農曆四月初八伍丁誕辰那一天,端硯的故鄉肇慶,都會舉辦祭拜活動,紀念伍丁,乞願事業興旺,石藝精湛。此俗已延續千年。伍元東曾去參加過那樣的活動。此時,他站起身來,撫硯一笑說,伍丁姓伍,我也姓伍,或許這又是一緣?但願有一天,此處能有西湖岸邊的西泠印社一般的聲名,曆經風雨而不衰,飽受磨難而不敗,亂世裏巍然,盛世中陶然,則此生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