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內外
半邊硯的旁邊
1
滿屋老光陰
一人獨陶醉
都雲藏者癡
誰解其中味
一踏進毛誌品先生的家,就想把那首著名的開篇詩作這樣的改動。對大師確有不敬,但此時此刻的情景,又讓我隻能生發出如此慨歎。普普通通的小院,毫不起眼的居室,一打開,一種與室外的喧囂迥然不同的氛圍頓時湧來:正前方的條櫃上,立著和真人一般魁梧的領袖胸像,高處的牆上掛了幾幅僅剩一邊的對聯和幾扇鏤花木窗;一間小小的房間裏,放了一張年代不詳的梨木雕花老床,上麵堆放著幾隻來曆久遠的木箱;密密麻麻的苴卻老硯,把客廳的地板遮得嚴嚴實實,旁邊橫七豎八的字畫對聯,展示著褪了色的歲月;還有清代的字帖,民國的地契,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私人檔案……縱橫交錯的歲月,把八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擠得幾無立足之地。毛先生站在其間,眉飛色舞,左右逢源地指點著滿屋收藏,如數家珍,像是在曆數自己的顯宗耀祖,又像是在誇耀自己的滿堂兒孫。
是不是有點“土”?我坐在正中那個椅子上照過一張相
在永仁,我撞上這樣一幕,實屬意外。
在我印象中,這方土地古老而遙遠。
古老者,其為彝族祖祖輩輩的生息之地,馬纓花,虎圖騰,是這裏的象征;遙遠者,它與東邊,與千山萬水之外的傳統主流文化,究竟有多少淵源,過去很少聽聞。對於雲南,過去就連省會昆明也被認定為“化外之地”,何況永仁又向西北去了幾百裏,交通不便造就的閉塞偏僻,也是近些年才有大改觀的事。而眼前,毛先生的收藏,除證明了我的孤陋寡聞外,更說明了一個容易被忽略的事實:文化像空氣一樣,或許看不見,摸不著,也似乎無色無味,但有人的地方就必然有它的存在。人類在一呼一吸之間,汲取生命之所需,又用自己的智慧與汗水,將其精髓以物的實體形式固化,再經歲月的淘洗,包漿上色,存留了下來。一紙一石,一木一瓦,無不蘊藏了溫潤平和的氣息和不露聲色的智慧,滋養了後來的人。後來的人在勞作與吐納之時,又如此這般傳習下去,無論自覺或不自覺。
毛先生該是個自覺之人。
在永仁,這樣的民間文人不止一個毛誌品。
我在永仁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是石永祥。清瘦白淨,一臉謙和。然而一說起永仁,無論山川風物,人文曆史,還是民族風情,皆清晰明了,指著一間老房,一條老街,一座老橋,一棵老樹,他都能說出一二,似乎永仁的一草一木都了然於心,足見他對故鄉曆史文化的鍾情。如今他從縣文聯調到了史誌辦,由業餘愛好轉變成專業人士,他會有更大作為,我相信。
當然還不止。
在永定鎮中心文化廣場一角,住著一個叫李如秀的彝族女子。七彎八拐,走進她的家,狹小昏暗,簡陋得有些寒酸,然待她打開儲藏室,令我震驚:滿滿當當一屋子,全是手工彝繡製品。從清朝到現代,從衣服、圍腰、帽飾到鞋墊,全有,林林總總上千件,件件不同,件件精致。在永仁,李如秀是個名人,彝繡產業開發的創始人之一,自己也有一份不錯的職業。但她的收入除了生活所需,全部投入了彝繡的收藏和研究。“已經晚了,再不做這事,就真的要斷代了。”她不無憂慮地對我說,那目光卻是投向了我身後遙遠的地方。她憂慮的其實就是一種文化的斷代,早超出了某種實物的範疇。
還有李明峰、李讚陽、文芳聰……本想將我走訪過、聽說過的在為永仁文化轟轟烈烈或默默無聞付出的人們一一列舉,忽然又停住了手。可能嗎?每一個人都是某種文化的承載者與傳播者,隻是內容與方式不同,以及自在與自覺之分而已。別處如此,永仁亦如此。每一次永仁之行,因為有了當地文化人朋友的相伴,便有一種氤氳的曆史信息與文化氣息始終伴隨,於是,我在永仁的日子裏,麵對從完全陌生進而逐漸熟悉的山川風物,無論神奇還是普通,甚至毫不起眼,都有了難忘而美好的領悟。
我要讚美自覺。
2
仿佛是神話中的芝麻開門,當毛誌品先生打開一間很小的房間,又讓我吃了一驚:那裏擺放了大大小小上百尊“*”時期的領袖塑像。他告訴我:那些櫃子裏,還有幾百枚像章和幾十幅畫像。
密密麻麻的塑像,簇擁在幾平方的空間裏,令人眼花繚亂。畫出來的,鑄出來的;石膏的,陶瓷的,玻璃鋼的;全身的,半身的;酷似的,大約的;完整如新的,稍顯滄桑的,略有殘缺的;慈祥的,威嚴的,深邃的……原來一個人可以有如此豐富的形態和麵貌。
沒有人會忘掉這個形象
恍惚間,我的思緒回到了我的少年時代。在那個喧囂的年代,到處都張貼著、佩戴著、聳立著這樣的形象,鋪天蓋地。也幾乎沒有其他的形象,因為與此同時,無數承載著曆史與文化的東西,被作為“四舊”打倒了,摧毀了,“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這就是當時響徹雲霄的口號。結果呢,新沒有創出來,百姓的日子反倒過得一年不如一年,還有道德淪喪,人心不古,幾乎國將不國。如今,我們的悠久曆史延續、優秀文化傳承和良好道德重建,變得那樣的任重道遠。
況且,那個時代的餘風,至今似乎仍在暗處吹拂。細究起來,這也算一種曆史的傳承,隻不過是扭曲的、可怕的:如今某些人,他們進過各種高等院校,雖然不知長短;他們擁有各種高校文憑,雖然不知含金量如何。他們以為像不法分子洗錢一樣,在某個或神聖、或高雅的學校或國度轉上一圈,就改頭換麵,煥然一新了,對自己過去的不成熟、不威猛、不光彩諱莫如深,遮遮掩掩,仿佛別人不知道他曾經是誰。他們深得《圍城》裏方鴻漸的真傳:“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而且他們比方鴻漸硬氣多了:你老方畢業於子虛烏有的克萊登大學,我的可是查有實據的名校!他們有知識,但缺乏文化,因為他們沒有“化”的意識,他們不知道,就像糖不等於“甜”一樣,知識並不等同於文化。糖隻有化在水中,作用於味蕾,才會產生甜味,知識不融入思想意識和行為習慣,化為個人的素質和品位,就沒有升華為文化。他們滿口的理論隻是記下來,說給別人聽的,僅用來證明自己的正確與雄辯。他們否認曆史,在他們心裏,曆史就是陳舊、落後、粗陋、酸腐的代名詞。他們仿佛生下來就沒有肚臍眼,以為揪著自己的頭發就能離開大地,對一切的過去都嗤之以鼻,包括自己的過去。這樣的人一旦擁有了足夠的權力,儼然就變成了淩駕一方土地、一方黎民的救世主,所有的過去,一律鏟除!於是,在他的大刀闊斧之下,老街道沒了,老建築沒了,老章法沒了,老傳統沒了,甚至地方特有的典籍、戲曲、習俗、方言等,統統封殺,就像當年“破四舊”那樣。然後在一片狼藉、一片黃塵、一片罵聲中,他們忽悠著,要挾著,以跨越規律、跨越科學的速度,又多又快地建立起可能過不了多久就坍塌、就倒閉、就過時的政績工程,以便迅速證明自己的跨越世紀的思維,開拓創新的敏銳,敢於擔當的氣魄,至於好與省,是不在他們的思考範圍內的。也許,對於某些人還不止這些。無論破與立,都是需要錢的。蘿卜快了不洗泥,誰知道那些真金白銀的“泥”甚至蘿卜的一部分,被裝進了誰的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