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虹無聲 兩棵樹的手語(1 / 3)

懸虹無聲

兩棵樹的手語

1

不知道穆爾克那天是否想到了上帝。“我的上帝啊!這下完了,我什麼也做不了啦!”在心裏,他會那樣呼喊嗎——“我真要死了嗎?”

二十多年前,一個橡樹般強壯的美國人,在直苴病倒了——那是雲南永仁縣的一個偏僻彝鄉,古老,蒼涼,深深浸泡在神話與傳說之中。

病得很重。

深夜。躺在直苴小學那間小屋裏,他絕望地掃視屋裏冥寂的幽暗。一盞油燈,孤獨地立在桌上。燈光微弱,穆爾克感覺不到一絲溫暖。風悄悄溜進來,撕扯、搖晃著燈焰,屋子忽明忽暗,就像他的心情。床邊那張舊書桌上,一台手提電腦,和高高一摞寫滿字、畫滿圖的筆記本,將長長的影子壓到他胸口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連影子似乎也有了重量。思緒紛亂:從美利堅到雲南直苴,從父母妻子到李培森,從現代文明到野鬼時代,往昔一幕幕地,在他腦海中閃現。回憶,卻無法減輕身體難忍的疼痛。油燈倏忽一亮。靠在屋角的那個背囊,石頭般安靜,那裏麵,裝滿了父母寄來的信,妻子剛郵來的牛肉幹和咖啡。你還能背起背囊,回到遙遠的家鄉嗎?他自嘲地撇了撇嘴。現在,他連走到背囊那裏,打開它的力氣都沒有了。

近一米九的身高,二十多歲的年紀,他曾那樣精力充沛。每周一次,他會從直苴徒步走到中和鎮去,給在美國的家人打個電話,順便取回他們寄來的包裹。二十多裏山路,他撂開長腿,半天一個來回,常常把走慣了山路的李培森,都甩得遠遠的——那時的李培森雖已五十開外,卻身板硬朗,健步如飛。而此刻,燈光下穆爾克那張原本白淨的臉一片蠟黃,全身無力,連翻個身都難。

舊木板房裏沒有一點聲音,靜得讓他恐懼。平時也靜,但隻要稍一動彈,哪怕在床上翻個身,樓板牆板都會吱嘎亂響,讓他覺著刺耳、心煩,但此刻他寧願聽到那些聲音,哪怕是老鼠偷食、飛蛾撲火的聲音,以證明他感覺尚存。卻什麼都沒有。死一般的寂靜讓他渾身戰栗。無助、恐懼、絕望,伴著腹部劇痛陣陣襲來。如同一個在沙漠中迷路又遭遇風暴的人,他手足無措,隻能等待,唯一的希望是熬到天亮,等李培森如時到來。

wild ghost,野鬼,穆爾克那時或許就想到了這個詞?在直苴生活了上千年的彝族山民相信,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有靈魂的,世上是有“鬼”的。幾年之後,當穆爾克將自己的博士論文擴改寫展成一本引起學術界關注的人類學著作時,就用它做了書名:《the age of wild ghost》。那時他肯定再次想起了直苴的那個夜晚。同時也會想起,如果沒遇到李培森,可能他真會成孤魂野鬼,長眠在異國他鄉了。

這幢樓是穆爾克走後建起來的,旁邊,他住了一年的屋子也早拆除了

那樣,也就不會有兩棵樹的故事了。

幸運的是,直苴用一種近乎靈異的方式,拯救了他。

窗外越來越亮,穆爾克心中湧起一絲希望:哦,太陽正在升起!果然,有人推門而入。一道光瀑無聲地湧入,小屋頓時亮堂起來。來人背光,看不實在,隻是個森黑輪廓。但穆爾克確信那就是李培森,他不看也知道是他,隻會是他。門打開的那個瞬間,李培森正像神一般地向他走來,帶著熹微的光芒和神秘的氣息,而窗外的藍天與群山,隻是那個“神”的輝煌背景。他是來救他的,他相信。

永仁鄉下的醫療條件至今仍待改善

——那個逆光畫麵,永遠留在了穆爾克心裏。世事就是如此,某些清晰明亮的東西會漸至模糊,而對那個森黑輪廓的記憶卻越來越深刻。

李培森一眼看到奄奄一息的穆爾克,也大吃一驚。坐到床邊,他盯著穆爾克看了一陣說:“穆爾克啊,你的肝病嘜,嚴重了!”

穆爾克一驚,他怎麼知道?!來中國前,在美國,他就得了嚴重的肝病,治過,沒全治好。臨行前家人還勸他,說中國醫療條件差,你就不要去了。他沒聽勸告,執意來到中國,來到了這個偏僻的山村。他從沒對人說過自己的病,李培森怎麼會知道呢?

“來,快起來,去中和或是昆明看病,不然嘜,你會死的。”

“我不去,死也要死在直苴。”在李培森麵前,穆爾克近乎撒嬌。

“吔,瞎說!你死不得!你要死在直苴嘜,我麻煩了。”李培森想想又說,“嘜我找藥給你吃,咯要得?你咯相信我?”

穆爾克點點頭,幾未思索。憑什麼相信李培森能給他治病?是頭一次見李培森,就被他的直率與見識折服?還是在直苴,李培森是唯一一個他最親近也能指望的人?何況,在直苴這片生活著wild ghost(野鬼)的神秘大地,總會有奇跡,李培森正是那個表麵粗獷卻內心如神的人。穆爾克知道,即便理性如他,人生有時也需要相信奇跡。

人類學誕生二百多年以來,西方學者慣於將現代西方現代技術文明之外的地方,統統歸結為“野蠻的”、“原始的”、“部落的”、“傳說的”,穆爾克也未能幸免。但他心中的“鬼”,其實是中性的,介於人、神之間,是那些有著某種特質與異能的人。多年之後,在一位中國學者對其《the age of wild ghost》(《野鬼時代》)一書的評述中,依然能明顯看出,他並沒有蔑視直苴彝族的意思。(見吳喬:《人類學家的眼,哲學家的腦,文學家的嘴》——評讀《野鬼的時代》)

從那天起,穆爾克每天三次,按時服用李培森為他配製熬好的中草藥。那些該死的藥湯,苦得他直想罵娘,但在神一樣的李培森麵前,他期待著奇跡。

最終,李培森還真把穆爾克從死神手裏拉了回來。

不可思議!在美國也沒治好的重症肝病,居然讓無師自通的李培森用幾付草藥,治好了。難道他真是神?或是神派來的人?他心裏充滿了感激。感謝上帝,感謝李培森。

穆爾克的著作:《野鬼時代》。此書至今沒有中文譯本(網絡素材)

人類學的起源,正是從研究人的體質開始,進而探索人的精神世界的。故事聽到那裏,我很想知道,對為他治好了病的李培森,穆爾克是否真正了解呢?他關注過李培森強壯的體質與深幽的靈魂嗎?

2

直苴賽裝場後的山坡,至今,仍是彝人先祖的靈地。按彝人觀念,先祖之靈,世世代代為他們守護著那片名為“斯拍資”的滇樸樹林,由此,那裏無形中便有了一個“氣場”。滇樸,那是一種在石縫裏也能生長的樹。沒人說得清,那些樹是什麼時候種下的,百年,還是千年?也沒人數過有多少棵,幾十,還是幾百?於是那些滇樸,便多了一份神秘。滄桑的枝幹,葳蕤的枝葉,或許早已將似水流年寫進了萬千傳說一部史詩,記錄著直苴上千年的悲歡離合,格外透出了些歲月的質感,可觀,亦可觸。

一棵樹,興許就是一份歲月的檔案。

此刻,我就站在直苴村的那個山坡,靜對那片滇樸林,沉思默想,恍惚間覺得,曾與李培森一起在林中漫步,侃侃而談。我似乎聽見他說,你看那棵樹像不像隻鳳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棵老樹,樹幹粗糲,樹尖蔥鬱,映襯於藍天白雲之下,還真像一隻正以喙梳羽的大鳥。帶著一份虔誠,我走近那棵樹。就在那一刻,我感到了那個“氣場”的力量。靠近樹的根部有個大洞,身材瘦小的成年人能輕易藏在其中。想象不出,那樹曾遭受過怎樣的磨難,是天災,還是人禍?順著光溜溜的樹幹往上看,樹冠枝繁葉茂,全無秋盡冬至的肅殺。那些深深刻在樹幹褶皺裏的滄桑,反倒呈現出那種讓我喜歡也讓我沉思的姿容。

突起一念:那棵樹,不就像李培森嗎?

李培森幼時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十二歲才進學校念書。那還真是顆頑強的種子,任疾病怎麼折磨也沒夭折,直到長成一個滇樸似的彝族漢子。為治好自己的病,他找來各種醫書,晚上點著油燈讀,白天翻山越嶺去找草藥。翻遍幾百本醫書,喝下無數碗藥湯,不光病治好了,身體強壯了,至今七十多歲仍精力旺盛,思維敏捷。順便,還積攢下無數草醫方子,成了遠近有名的土醫生,常有人慕名來請他看病。

“涅槃”。不知怎麼,我想到了這個詞——並非所有人,都能從厄難中,獲得一筆人生財富的。

奄奄一息的穆爾克,正是喝了他配的草藥,漸漸好起來的。我曾試圖打探那些藥方,李培森一句話岔開,沒說。不說自有不說的道理,何況他的藥方,從來都在他心裏,或亦從無定規。其實就算他說了,我又能在哪裏找到那些根根草草呢?治好穆爾克這事,或許遠不止望聞問切開方采藥那麼簡單,多多少少,還與神秘直苴那種神秘的氣場有關。

換個方向再看那棵樹,樹形變得像隻手了,臂微曲,手平托,像是人手,在邀請四方賓客;亦複佛指,在撫慰世上俗人……反正那像是個手勢。突然想到,穆爾克和李培森的交談,除了半是李培森的初級英語,半是穆爾克會的簡單漢語,是否還要靠雙手比劃呢?如果穆爾克是棵橡樹,李培森就是那棵滇樸,樹的姿勢正是他們的手勢,一種無需翻譯的手語。

如今,李培森已住在永仁縣城,穆爾克也回到了美國,隻有那棵樹,那個妙然手勢依舊沒變,一如經典。土生土長的李培森,外出闖蕩了幾十年,又回到直苴,像棵滇樸那樣,撐起了一片綠蔭。想想也真有趣,在這充滿靈性和神秘的地方,兩棵文化背景、生存理念完全不同的“樹”,相遇了。橡樹,現代西方文化,滇樸,傳統彝族文化,就靠著手語與心靈,擦出了生命的火花,並以此為炬,照亮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博士研究生穆爾克的前程,和雲南永仁直苴這個古老彝鄉走向世界的道路。

如今,穆爾克偶爾還會回到直苴,事先卻從不打電話,他知道李培森已經站成了直苴的一棵樹,會在那裏等他。李培森甚至說,隻要穆爾克踏上旅程,他就會在冥冥中感知。

說起來,李培森和穆爾克的相遇,多少有些偶然。那天,在一個直苴老人的葬禮上,一口行將入土的棺材,吸引了穆爾克。棺木前端刻著一個圓形圖案,似花非花。他問翻譯,那人說是花。“怎麼是花呢,那圓圈裏是一個篆書的‘壽’字。”旁邊一個人開口了。循聲望去,是逝者的一個親戚,臉色平和,眼裏卻透著堅毅與自信。粗知中國文化的穆爾克又問:“是嗎?壽是長命的意思,怎麼會刻在棺木上?”“哦,中國人希望長壽,又希望能入土為安,所有老人的壽材都是提前製好的,刻上個‘壽’字就成了祝福,入土後也告知下界,此人是壽終正寢,別來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