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虹無聲 兩棵樹的手語(3 / 3)

李培森回到直苴的第一個驚人決定,是讓娃娃們退學,回家,自己教。不僅教他們文化知識,也教他們為人做事,最終教出了兩個稱職的國家幹部。他懂機械,在永仁,他是第一批私人購買手扶拖拉機的人,是直苴第一個用機械武裝起來的“個體戶”,雖然掙的錢被拖了十幾年,才裝進自己的口袋。當初,李培森若繼續留在當年那個公職上,今天他也會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實在的幸福”——拿著退休金,過清閑日子,就像他當年許多同事那樣,衣食無憂。但那種日子,不是他想要的。他現在的日子,過得簡單、樸素。可誰又能說,簡單、樸素的生活就是不幸福的,不是實實在在的?他可能錯過了很多“機遇”,卻有很多別人沒有的快樂。一家人和和美美,不爭名逐利,雖然不很富裕,日子倒也過得踏實、自在。那些流淌在生活中的快樂,累積下來,不就是一種有實感的幸福,固體的幸福嗎?

遇到穆爾克純屬偶然,卻又是必然。他成為穆爾克的翻譯和助手,甚至救命恩人,卻是那個大孩子的福氣了。三百元人民幣的月薪,不低,也不高,是他自己提出來的,說:一分都不能少,我還要養家糊口。對方也欣然接受。這與穆爾克陸續獲得的五十萬美元獎金相比,不值一提。李培森當然知道錢的重要,又不在乎錢。事隔多年,當原工作單位出於敬重和友情,讓他提交一份簡單申請,就可得到一份不多不少、細水長流的養老金時,他卻拒絕了。無功不受祿,李培森這棵滇樸,那棵鳳凰一樣的樹,堅強地挺立著。想想,倒也與穆爾克那棵橡樹相映成趣。一棵枝繁葉茂,一棵決然挺立,兩棵樹,穿越時空,用樹的手語,心靈的手語,搭起一座文化溝通的橋梁,成為直苴甚或東西方文化交流上一道值得記憶的風景。

5

李培森說起穆爾克,總是娓娓道來,語速不快不慢,聲調不高不低,將所有的事情都講得一清二楚,就像剛剛發生。據說,生活中,他並非一個能說會道的人,但說起穆爾克,他總是滔滔不絕,既略顯嘲笑挖苦,又滿是欣賞和稱讚。

“他呀,像個小娃娃,什麼都不懂。”那口氣,就像父親說自己的孩子。

所謂“像個小娃娃”,即是天真、純淨。他追求學識,卻不諳世事。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李培森眼裏的穆爾克,依然活靈活現。他說,哦,比如,你不能隨口評價他的任何一樣東西,說好,他就立馬說送給你;說不好,他就轉身扔掉。——包括牛肉幹、麥片、咖啡,甚至照相機,甚至那時在國內難得一見的手提電腦。無論哪種結局,都令人尷尬。又比如,他說,穆爾克做學問踏踏實實,過日子卻總是丟三拉四,粗心得很。每次出去采訪,或到永定鎮逛街,李培森總要把穆爾克的錢“接管”過來,“小穆太粗心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那錢就不見了。”穆爾克的錢並不多,父母從不給他寄錢。雖說父親是科研人員,母親是大學教授,家境不差,但也隻是每周給他寫一封信。

二十年前的照片,那時穆爾克教授還是“小穆”(李培森提供)

妻子也不寄錢,隻定期寄點吃穿用品來,再加一個遠隔萬裏的“吻”。但每周一次,穆爾克從直苴步行到中和鎮,就為領受這些獎賞。到直苴前,穆爾克在廈門大學教過一段英語,靠著教書的薪水、母校的獎學金,以及過去掙的稿費,維持在直苴的研究與生活。他的自食其力,讓李培森打心眼裏喜歡、敬重。李培森因而從不向穆爾克催要自己的報酬。而穆爾克作為一個敬業的人類學研究者,做“田野調查”時那種認真、嚴謹的科學態度,也讓李培森由衷欽佩。一年的時間,穆爾克積攢下大量的筆記,那是他最寶貴的東西。臨離開直苴前,穆爾克犯愁了:“我這些資料要帶到昆明,寄回美國,路上要是丟了怎麼辦啊?是不是要好好包裝一下?”李培森想想說:“穆爾克你傻啊?千萬不要藏著掖著,那樣別人以為是什麼值錢的東西。”“那怎麼辦?你給想個法子?”“你就拿個普普通通的透明塑料兜袋提著,人家看見都是些紙,誰會要你的?”穆爾克直呼這法子好,果真找了個大塑料袋,把那些“寶貝”分批帶回了美國。

李培森從穆爾克身上領略的,是一種品格,那讓他自己似乎也重返童年。他在認識穆爾克的同時,更認識了自己和自己的民族。在美國,穆爾克家境殷實,生活優裕,卻不貪戀那一切,跑到了直苴,一個把地圖放大一百倍都難找到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年多。換成當今一些中國年輕人,不管當時還是現在,能有幾人做到?更別說他還取得了那麼高的學術成就。李培森像父親關心孩子那樣付出許多,原因或就在此了。而從理論上說,在保護生態環境的呼聲日益高漲的今天,穆爾克所做的,恰恰是對直苴文化生態的一種表述,哪怕他有他的局限與偏頗。而在中華傳統文化麵臨毀斷危險的今天,對各個民族文化多樣性的保護,做起來絕不比對生物多樣性保護更容易。

而說到底,穆爾克與李培森做的,正是這樣一件事:看起來近乎虛無,關乎的卻是一個民族的根底。

——有時候,某種近乎幼稚的天真、純淨,與充滿理想的堅韌與執著,或許就是同義語。

6

女詩人舒婷的那首《致橡樹》,曾廣為流傳,至少為兩代讀者熟知:

我如果敬重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欣賞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從那小門洞裏進來的,或許是一個神靈

老畢摩家的灶房。穆爾克應該在這裏吃過苦蕎粑粑

哦,對不起,接下來,我忍不住對原詩做了點改動: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滇樸,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吹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我們,不僅愛彼此偉岸的身軀,

也愛彼此堅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或許這樣,才能更形象地表達我置身直苴那片古老大地時,對李培森與穆爾克的敬重,對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理解。

兩棵樹在交談,話題是遠處的村寨,以及村寨上空的流雲

我說過,穆爾克在我心裏,就像一棵大洋彼岸的橡樹。在永仁,在直苴,熟知他或聽說過他的人都叫他穆爾克。其實這個美國名字更準確的中文翻譯,應是埃裏克·繆格勒,通過百度可以查到。當然,這並不重要。倒是他研究直苴的著作《the age of wild ghost》(《野鬼時代》)至今沒有中文譯本,有些叫人遺憾。直苴的彝族同胞,似乎並不怎麼關心這件事,相反,倒是外界開始越來越有興趣地關注著直苴。一千多年來,崇尚自然的直苴人,早就習慣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如今各種國籍、帶著各種意願的人,在直苴來來去去,並沒有影響更別說改變他們的生活。他們仍然吃著苦蕎粑粑,沾著蜂蜜,唱著《梅葛》,在田裏插秧,在賽裝節上打跳……來就來了,走就走了,他們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從不會因某個人或某件事,而輕易改變。這就是直苴。

如今,這個充滿神話傳說的直苴本身,也在成為一個傳說。甚至就連李培森、穆爾克,一棵橡樹,和一棵滇樸,兩棵樹的故事,他們用手語表達的一切,也在變成一個傳說,就像許多彝族的往事,都會變成傳說一樣,進入直苴彝族的日常生活,成為那個龐大、源遠流長的傳說中的故事。

在直苴這片土地上,許多東西都會變成傳說,不管人還是物。歲月流逝,讓人、物外表的真實性逐漸褪去,而飄渺的詩意與質感則逐漸顯現。就像李培森的兒子李東華所說,我父親的話,你最好隻信八分。李培森的所有那些言語、舉止,包括那些神秘的中草藥處方,他隨時為穆爾克出的主意,想出的解決問題的辦法等等,在西方人士甚至我們這些人眼裏,都非嚴格意義上的科學的、理智的、可重複的,而是經驗性的、草根的、不可效仿的。那些東西,不可用公式計算,卻能憑血肉感知;不可用理論闡釋,卻能靠靈性感悟。那種東方式的智慧,鬼魅式的靈感,總讓他如有神助,能從近乎黑暗的朦朧中,如同幽冥的模糊中,仿佛泥漿的混沌中,找到那些隱約的,隻有他能感覺、能確知的某個亮點,某個中心,某個抓手,讓難題迎刃而解。那看似玄妙的稟賦,恰是模糊學的一個重要概念,是穆爾克經過西方人文科學嚴格訓練的腦袋難以理解,又不能不信服的。這種神奇讓李培森成了一個傳說,也讓麵對那個傳說的穆爾克同樣成了一個傳說。而直苴的彝人,至今習慣並真正相信的,仍是那種看似虛無縹緲的傳說,那種原初的生活方式,哪怕他們已經開始使用現代科技的一切。

直苴河。李培森像河水一樣流出去,又沿著一旁的山路走了回來。

長憶西灣擊小舟,野人曾伴使君遊。夜浮星子邀明月,雨對廬君說好秋。坐擁紅妝磨寶硯,醉歌赤壁寫銀鉤。當時一段風流事,翻作相思一段愁。——[宋]戴複古

這才二十來年啊,再過幾年,幾十年呢?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傳說的——除非他有足夠的善意和悟性。一個叫穆爾克的美國人來過,一個叫李培森的彝人在這裏生活過,一棵美國橡樹和一棵彝鄉滇樸,曾在直苴這片神秘的土地上相遇過,他們通過樹葉在風裏交談過,更多的是枝幹的語言。盡管樹形不同,習性各異,語言有障,但彼此最終達到相互理解,心靈相通,成為人類文化森林裏的兩棵並肩站立的樹,那就是又一個美麗的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