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虹無聲 兩棵樹的手語(2 / 3)

穆爾克聽得一愣一愣的,當即決定請李培森作他的翻譯兼助手,並幹脆把考察地從別處轉到了直苴。

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似乎冥冥中注定,李培森就是彝族先祖派給這個年輕西方學人的文化使者。從此,穆爾克什麼都離不開李培森了。一年後,穆爾克即將回國時,決定帶走在直苴的所有記錄,包括他請李培森手繪的一張直苴地圖,那是李培森憑自己的記憶與感覺畫出來的。生活在直苴的人,對這片土地的熟悉,遠遠超過人們的想象。哪裏有條路,哪裏有道坎,哪裏有塊石頭,哪裏有棵樹,哪家住地什麼地方,轉幾個彎,都一清二楚。直苴盡管從來沒有一幅現代意義上的平麵圖,卻人人心裏都有一幅活地圖。李培森給穆爾克的,是一幅手繪地圖,是他心裏那幅直苴地圖的外化,或許不像用現代測量儀器繪製的那麼精準,卻絕對比現代地圖鮮活、豐富,上麵標注的,不僅是村寨房舍道路等等的地理方位,更多的是直苴彝族的文化源頭,遷徙、繁衍的世代流向,習俗、風情的現場描摹。那是深愛這片土地者用心繪製的,現代技術決然無法替代。

李培森。背後的畫是他孫子畫的。畫的是他的內心世界嗎?

穆爾克的論文和著作裏,是否提到過李培森,是否有那幅地圖?我不清楚。至今,他的著作沒有中文譯本。但有一點是清楚的,穆爾克的家人,曾將這個論年齡可做穆爾克父親的直苴彝人,用他神秘的草藥和紅糖水治好穆爾克的肝病一事寫成文章,刊登在《紐約時報》上。用穆爾克的話來說,從那時起,全世界都知道了,在中國雲南直苴有個“神醫”李培森。

——說到那事時,李培森神情既超然淡定,又不無某種含混的炫耀,那是李培森的一種經典表情。他有那個資本。

3

如今,人到中年的穆爾克,已是密歇根大學人類學係副教授,不時還會到中國來。為研究藏族文化,他已學得一口藏語,就像他當年在直苴,講得滿口彝話一樣。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跟李培森還通過電話、網絡時有聯係,雖然不多,但對李培森這個忘年之交,至少在一件事上,他始終心存感激與敬佩。

當年,為報答李培森的救命之恩,穆爾克曾給過李培森一個極具誘惑的承諾:到美國他舅舅所在的醫院,專治肝病,每月薪水二萬五千美元。條件優厚得令人難以置信。要知道當時一個中國鄉村教師的月工資,隻是一百五十元人民幣,李培森給穆爾克當翻譯,每月也不過掙三百元。作為西方國家的盟主,美國和美國人或許始終自信:美國是世人向往的天堂,那樣優厚的待遇,也是所有人的期盼,能將自己的名字登上《紐約時報》這家世界上最重要的報紙,更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

但他偏偏沒能說動李培森。

現在,穆爾克或許明白了:李培森是直苴的一棵樹,離不開這片土地,他習慣了這裏的水土,也渴望用自己的枝葉,為這片土地投下一片綠蔭。李培森不是沒有思量過,去,還是不去,最終卻堅決地回絕了穆爾克。他的擔心不無道理:美國有直苴這樣的山嗎?山上有那些神奇的草藥嗎?離開了這些,他還能治病嗎?他的那些小小成功,都離不開這片土地。他的根已經深紮在直苴的土地,根根須須的,豈能是說走就走的?再說,他從穆爾克身上已經看到,中國和美國的生活習慣、文化背景差異太大,他是不是能適應那裏的生活,別人是不是能接受他,都很難說。

直苴的滇樸樹林。這是盛夏拍的,像其他地方的春天(後亞萍攝)

那兩棵樹,都是自信的。穆爾克的自信、張揚。李培森的自信、內斂。那天,像個大孩子的穆爾克收到家人寄來的報紙,連自己都感驚訝,見到李培森,便又是摸臉又是拍肩。在他看來,上了《紐約時報》是天大的好事,李培森會像他一樣欣喜若狂,沒料到李培森卻平靜如初。二十多年後,李培森說起那段往事,就像是在說別人,和自己無關。除了一閃而過的欣慰,看不出他有一絲遺憾和後悔。而那時,穆爾克還沒從骨子裏理解李培森,直到知道自己的這位翻譯兼助手是個如有神助的奇人,才對李培森有了一種特別的尊重。

文明與進步是人類共同的追求,但價值取向卻由文化背景決定,沒有統一的標準。

“請你轉告他們,我們這裏是文明的地方,不能這樣!”一天,李培森對穆爾克說,神情嚴肅得異乎尋常。起因是一對從加拿大來的夫妻。自打穆爾克來到直苴,直苴人對這些金發碧眼的洋人早已見慣不怪了。那天,那對夫妻也不知是因為什麼,高興得又是擁抱又是親吻。李培森剛好看到這一幕,當時什麼都沒說,心裏卻老大不高興。幸虧沒別人看見,要不還得了?李培森知道那是西方禮儀,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這裏不行,這裏是直苴。在李培森和所有直苴人眼裏,那是不文明的,有傷風化的。別說李培森不能接受,直苴的每個人都無法接受。

穆爾克有些尷尬,但他知道李培森並非惡意。他把李培森的意思,轉告給了那對夫妻,又給他們講了講直苴的風俗禁忌。入鄉隨俗,對李培森的好意提醒,夫妻倆自是既愧疚又感激。沒想到自己的無意,差點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也許有人會對此不屑:嘁,老土!李培森的確“土”,他有著彝族山民特有的麵孔,大地一般的膚色,身著少數民族最普通的衣服,純粹一個普通農民,怎麼還敢去指責洋人?殊不知,那些自認為洋派、高貴的人,靈魂是不是有李培森幹淨、純潔,還真是個疑問。

不同文化間,需要溝通和理解,更需要相互尊重。通過考察,穆爾克意識到,直苴人的時間觀是前後交疊,呈螺旋狀發展的。也就是說,每個新的時間段,既重複著前段時間的某些因素,又添加了一些新的內容,如此往複。而直苴人的空間觀念是所有空間範疇互相包含、彼此重疊的。在這個間裏,所有的物質與精神都遵循著從上到下,或說從“頭”到“尾”的單向流動規律。在李培森心裏,直苴那片古老山地是“上”,是頭,是河之源,別的低地是“下”,是尾,是河之尾。據此,那天,直苴“野鬼”李培森代表的,正是先人和“上麵”,向他人宣示他理解的當地文明。而穆爾克對加拿大夫妻的提醒,表現的也是對李培森和直苴的尊重。這很難得。完成這個交流,靠的不是理論,而是李培森個人的言行舉止。最終,穆爾克將它提升成了理論——他的那本著作,正是這樣論述的。

穆爾克的書中還有這樣一個觀點:現代社會常見的空間觀念,是小空間包含在更大的空間範疇內,是一種從內到外一級級包含的同心圓模式。政權處於同心圓的最核心,即權力金字塔的最頂端,外圍一層層擴散,而偏遠貧窮的地區則處在這個同心圓的最外圍,政治上、經濟上乃至宗教上都被嚴重地“邊緣化”,或說處在金字塔的最底層。他對這種現象頗為不滿。

其實,反過來,此說或正可用來觀照他自己的國家:美國從來都自認是“同心圓”中心,金字塔的頂端,他們據此觀察世界,指點江山。但作為一個有良知有操守的學者,穆爾克依然顯示了他的基本素養和科學態度。他對李培森的尊重和敬仰證明,一個自信、有底氣的人和民族,不用低聲下氣,也會贏得別人的尊重。正是這種自信和底氣,讓他內心堅強,無所畏懼。

穆爾克心裏的李培森,就是這樣一個人。

4

美國作家、《麥田裏的守望者》一書的作者塞林格在其短篇小說集《九故事》裏寫道:“事情往往都是過後很久才看清,不過,幸福與快樂之間唯一的不同,就在於幸福是實在的固體,而快樂則是一種流體。”

說得好!但這話放在李培森身上,頂多說對了一半。每做決定,他從不盲目,早就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麼,怎麼做。

譬如當初,當他決定辭去公職回鄉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以為他是瘋了,豈知他早已深思熟慮。走過千山萬水,回頭一望,是告別,也是重新啟程。那時,已注定他將與穆爾克相遇。沒想到為辭職他寫了數十份申請,為在家鄉落下戶口,又不得不去送禮,盡管那“禮”隻是一雙高幫解放鞋。聽上去如天方夜譚,卻千真萬確,發生在李培森身上。

辭職回鄉的理由很簡單——管家,管孩子。這事放在一個工作出色的男人身上,怎麼都讓人驚訝。長期兩地分居,也許是李培森決心回家的一個理由——

一棵根部有洞的滇樸。換個角度,又是另一種姿態(後亞萍攝)

心懷天下是男兒本色,兒女情長也是人之常情——但那肯定不是最根本的理由。

依據穆爾克的論述,在直苴人的空間觀念裏,身體不僅“象征”了房屋,或房屋“象征”了社區,而是身體直接“等於”房屋,房屋直接“等於”社區,社區直接“等於”宇宙。李培森的回歸,正是一種認知的回歸,是大到宇宙觀、小到男人責任的回歸——在他心裏,家庭即是宇宙。“不安一室,何以安天下?”如此,許多胸懷大誌者,或該到永仁到直苴,了解了解李培森這個“野鬼”的家庭觀,不定會對自己的人生有所啟示。

相比當今許多人心的無根流浪,李培森的那次毅然“回歸”,既是從遠方回到家鄉,是身體的回歸、實體的回歸,更是精神的回歸,靈魂的回歸。回到直苴,生活空間似乎小了,精神空間卻變大了。穆爾克所描述的“螺旋狀的發展”,在李培森身上體現得更為鮮明。外出幾十年,讓他對那片鄉土的認知,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麵。穆爾克的出現,作為一種外來對照,則讓他時時都在比較中,感受著故土的親切。

離鄉背井在外工作的那段歲月,在那個偏僻的林場,除了望不到邊的森林,就隻有幾個與他朝夕相處的“右派”了。當年那些命運多舛的知識精英,在那個雖遠離喧囂塵世,卻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偏僻之處,與隻讀過小學的李培森相遇了。根紅苗正的李培森似乎並不忌諱跟他們交往,以一個彝人的眼光,他在乎的是靈魂,而非他們的政治身份。何況他們豐富的人生閱曆和學識,深深吸引著他。他與生俱來的生命“根須”如遇沃土,瘋狂地吸納、生長。他跟這個教授學英語,學拉丁語,學俄語,又跟那個專家學醫術,學高等數學。他一有空就看書,就和“老師”們交流,全然將林場變成了他的大學。高爾基的大學在人間,李培森的大學在森林。他們會的,他都學,枯燥的日子,變得充實而有樂趣。那是一個彝人,第一次與科學、與傳統中國文化的相遇。由此他吸收了直苴、永仁之外的中外營養——那些被視為無用的知識、文化與文明,他都一一撿起來,記在心上,融進自己的魂魄。他並不知道那一切有什麼用,會對今後的生活發生什麼影響。一旦回到直苴,才發現那些不經意間學得的東西,樣樣都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