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履痕
山道上的使者
1
“通往美德的道路漫長而又陡峭。”
又一次跟殷必聰一起,走在永仁的某條山路上時,我突然想起的,竟是古希臘哲學家赫西奧德的這句話,怪!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赫西奧德的那句話,說得那麼嚴肅那麼哲理,而殷必聰呢,說到底是個愛說愛鬧很好玩的人。我沒有拿赫西奧德為殷必聰作譬的意思。那個生活、創作於公元前9世紀中葉,屬荷馬之後古希臘最早的哲學家赫西奧德,同時又是詩人,寫過《工作與時日》《神譜》等等詩篇;與依據民間流傳的歌唱英雄業績的許多短歌編寫而成的《荷馬史詩》不一樣,那都是他個人的作品。不管從哪個角度聯想,殷必聰顯然都與那個古希臘哲學家、詩人赫西奧德不搭界,甚至他與那些多少有些神秘的彝族畢摩,也不好比。初看上去,殷必聰也就是個普通彝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喜歡喝酒,喜歡說說笑笑甚至打打鬧鬧的彝族男人,那倒正像他的外公看過雞骨卦後給他取的彝族乳名殷永贏,意為夥著一幫人,有酒喝有肉吃的意思。但不知怎麼的,那會兒我想起的,正是赫西奧德那句話:
山路彎彎,一如心路
“通往美德的道路漫長而又陡峭。”
到底是在哪條山路上想起赫西奧德那句話的,我也記不起來了——從第一次去永仁直到最後一次,幾乎我的每次永仁之行,好像都有殷必聰相伴。想不想得清楚其實無關緊要,無論是在哪條山路上,甚至不管他是不是在場,感覺中我們不是一起從直苴彝寨去往縣城,就是從縣城走向直苴彝寨,去去來來,往返穿梭。而事實上,我們一起去過的,遠不止這兩個地方。有殷必聰同行,顯然能給我提供許多方便,至少,我聽不懂彝話,有他在,一切都要方便得多。
但我心裏,倒從沒拿他當陪同看,隻是同行。我甚至疑心,連所謂“同行”,於他都隻是個名義。那純屬他自己的行走。是他生命的行走。生命在於運動,靈魂在於行走,人生永遠都在路上。彝族漢子殷必聰的人生,就在那些山路上。行走是他的命定。那是些他熟悉的山路。山那邊總是山,路前麵還有路。行走於山路,人的心,便在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山路上起起伏伏。在永仁,“山重水複疑無路”是常態,“又一村”也常有,拐角處,坡那麵,都可能乍現雞鳴狗吠的山鄉。而“柳暗花明”則不多,這片土地多山,除了金沙江邊的峭壁懸崖和方山的深澗幽穀外,其餘皆波瀾不驚,少見異峰突起、古木參天之險峻奇絕,難以讓人驚豔。但這裏的平均海拔,已和泰山之頂相當。盡管沒有一覽眾山小的傲峙,卻因腳下這片土地本身已足夠厚實,又何須去爭表麵的高下呢?
那隻是我的想法,在殷必聰眼裏和心裏,這些山,這些路,必是有魅力有意趣有興味的,否則他不會來來去去,進進出出,一趟趟的看了又看,走了又走。行走於山路上的他,無論談笑風生,還是沉默不語,透出的氣息,總與這山,這路,這些村落屋舍,暗含默契。有時走著走著,指著路邊一條小溪,他便能繪聲繪色地講出一段傳說;來到一家山民門前,就有人與他攀親道故。那既讓我新奇不已,又讓我有了一探究竟的興致。
奇怪的是,我一直疑心殷必聰是個懷揣著某種秘密使命,正在執行某項重大任務的使者。但誰給了他那個任務呢?不知道。或許根本就沒那樣一個人,給他下過那個命令。我想過好多次,一直想不清楚。但我認定殷必聰是個使者的念頭,從來都沒有消散過,不僅沒消散,甚至越來越濃重,越來越像是那麼回事。
這麼一想,事情就好玩起來了。
事實上,跟殷必聰在一起從來都很好玩。好玩得要死。
2
直苴人殷必聰,現在不住直苴,住在縣城。也就是說,他是個從直苴走出來的彝人。直苴是他家鄉,隻供懷想。有時我會突然想,他頭一次走出那個彝族村子直苴,是在什麼時候?又是什麼感覺?
任何事情的頭一次,都會給人留下特殊記憶。可我就從沒聽他講過,他第一次走出直苴的事。於是隻能想象。想象他的第一次出行,第一次走向縣城永仁。
在永仁,從高處望去,或高或低的山梁上,或深或淺的溝壑裏,無論遠近高低,每一個村寨都有一條或數條路,或直接,或曲折地通往縣城。那一條條山路像溪流,時寬時窄,彎彎曲曲,穿花越草,繞樹纏石,無論崎嶇還是平直,最終都通向了永定鎮,就像溪流彙入湖水。
直苴呢?在永仁,那是個最古老的彝族聚居地。山梁上、溝壑邊,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落,就與大山和土地一般顏色,隻是因為負載了千年歲月的分量,而顯得格外斑駁老舊,與幾十裏外五光十色日新月異的縣城,形成了強烈反差,你要說是對比,或者呼應,也不會錯。直苴,那是個彝族文化的淵藪,它的田野阡陌,村落小巷,樹木花草,風俗習慣,似乎都有來曆,都有故事,賽裝節、梅葛、彝劇、彝繡……古老斑斕的彝族文化,裝點了永仁甚至威楚彝州,其中許多重要元素,就沿著從直苴出發的古老山路,源源流出,活水不斷。我不知道,永仁那一方方苴卻老硯裏,是否注入了直苴河的清流,浸潤了馬纓花的風采,凝聚了梅葛調的神韻,但散居在整個永仁的直苴人,卻不在少數。其中有一個身影,不管他是否心懷了自覺,肩負了使命,一直在那條聯結縣城與直苴的山道上來來往往,步子時急時緩,腳印深深淺淺,但從未停下。那就是殷必聰,那個好玩的彝族漢子。
很可能,在殷必聰眼裏,永定鎮既不是什麼湖,山路也不是什麼溪。飄落在他走過的一條條山路上的,那些實實在在的歲月,甜甜苦苦的日子,都是他生命之樹的片片落葉,曾經飛舞,然後又無聲地,再次將自己歸還於大地,變成大地豐沃的營養。想一想,生命,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奇妙呢?無數像他那樣的人的行走與去來,耗用他們漫長而又短促的一生,最後交織、呈現出來的,便是一幅大地的文化圖景。那樣的圖景,無論壯美豔麗,還是素樸本色,作為人與自然共同的創作,都坦呈給了有眼的蒼天,饋贈給了無緣得見的後人。“文化像風,風沒有界限,也不需要中心,一有中心就成了旋風了”,木心如是說。而說到永仁,那些或耀眼或樸素的民族文化,也於無聲無息中,將這個盛產苴卻硯的邊遠縣城,充盈得古意盎然而又鮮活生動。
這樣的路,在永仁很多,老殷經常走
殷必聰正是那些人中的一個。直苴彝寨,想必也有那樣一條路,讓少年殷必聰從那裏走出去,走進幾十裏外的縣城,走入幾百裏外的大學校園,又帶著一身墨香,回到了永仁。那是怎樣的一條路呢?我在與殷必聰多少有些拘謹的第一次相見中打探著,在與他嘻嘻哈哈的交談中尋找著,在與他把盞對飲的微醺中,用我的眼我的心,打量著,也思考著……
3
回想起來,我頭次見到殷必聰,卻不怎麼好玩。
那是在一個秋夜,一間茶室。他沒顧得上問我姓甚名誰,從哪裏來,來做什麼。頭一眼,他淡然的目光似乎在告訴我,在他看來,我和他見過的許許多多人一樣,至多是個匆匆去來的訪客,一個好奇的遊人,那與他多年的行走無關,也與他心中那個秘密使命無涉,我們的相遇,無非是在那條小街上的一次邂逅而已。
當初,我並不知道,茶室外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街,在永定鎮已熱鬧了不知多少年。到底是當年這條街上的數十家出售苴卻硯的店鋪,讓那條老街得名苴卻街呢,還是先有了苴卻街,才有了苴卻硯?不得而知。後來我才知道,那條街不寬,卻長,貫通整個永定鎮,可以說,整個苴卻老城,都是沿著那條街慢慢長出來的。如今,在這條街上賣苴卻硯的,隻剩下不多的幾家,生意也算不得興隆。但街心那滄桑而依然葳蕤的黃桷樹,街邊那口紅砂石砌沿的老井,皆可作證:正是這條老街,牽動著整個永仁的神經,聯通著這座老城的千年文脈。
這麼一想,與殷必聰在苴卻街那間茶室的初識,便近乎一個命定。
不是嗎?殷必聰身上那忽隱忽現的山野脾性,時濃時淡的風雅墨香,誰能說不與那膘眼俱全的苴卻硯,與這條老街上氤氳百年的文氣有關呢?這個彝族男人的脾性,與那條老街,簡直天生地配,互成表裏。苴卻街的白天,仍是集市,鋪子裏賣著五味雜陳的油鹽醬醋,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鍋,街邊擺著兩排高高低低的推車挑擔,賣蔬菜瓜果的,葡萄板栗的,修傘修鞋的,開鎖配鑰匙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淩亂中,尋常日子的鮮活氣息蒸騰彌漫,讓人無法不沉溺於俗世。夜一深,安靜了,隻有幾間雜貨鋪還零零落落有些許光亮。走上一道樓梯,步入一間茶室,幽隱燈光中有圈木沙發,與牆上那幅書法作品,多少也呼應出了些許雅意。一個個頭不高,穿了件灰色夾克的男子,見我們進來,起身微笑致意,旋即又坐下,看似有點拘謹,又有點無所謂。
那人,正是殷必聰。
原本約請了好幾個永仁文化人,來與我們聊天,可惜我們去晚了,隻有他一個人,還在等候。我的第一印象,就有點兒沒來由的怪,仿佛他等的並不是我們,而是別的什麼。交談問答間,時有短暫而又尷尬的靜場。感覺他懂很多,永仁彝族的遷徙落腳,生息繁衍,風俗習慣,圖騰節慶,他都能有說道,但言辭精貴,情感寡淡,目光會不時投來探尋的一瞥。探尋什麼呢?我尋思,時間固然太晚,但陌生或是主要緣由。老殷必是在揣摩我們為何而來。作為當地彝族文化的專家,他接待過的來訪者,必定五花八門:或帶著敬意,或出於喜愛,或也隻是來獵獵奇,搜集點邊遠民族的所謂“陳規陋習”,以反證他們認定的所謂“文明進步”的。
那樣的人我見過,殷必聰想必也見過。他等了一晚上,肯定不想見到那種人。在他心裏,山路的兩頭都是大地,人人生來平等,朋友互通有無,才是本分。那些自以為是,君臨天下者,總用自己那把尺子衡量一切,似乎隻有鬱金香紫羅蘭牡丹玫瑰才是花,馬纓花野山茶都是不入流。那樣的人,他不喜歡,我也不喜歡。
永定鎮的苴卻街。是苴卻硯的苴卻。縣城就因了它開始蔓延、長大
有句外國諺語說:“真理是上帝手中破裂的鏡子,每個人手裏都拿了一塊。”殷必聰手裏無疑也拿了一塊,盡管他無意炫耀,卻也對那些自命不凡者心懷警覺。古人雲: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那天我們喝的是茶,彬彬有禮,客客套套,談不上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