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履痕 山道上的使者(3 / 3)

艾青有首詩說:“軟體動物,最需要硬殼。”或許真是。總把串姑娘房啊表妹啊情歌啊掛在嘴邊的“小八師”,心裏有片柔軟,不能輕易觸動。

又一天,預定在縣城吃晚飯。老殷一聽便坐立不安,平日的淡定從容談笑風生都不見了,要求早些開飯。幾點?五點。怎麼呢?這也太早了。沒辦法,我老婆六點要上班,她不會做飯,我想讓她來一起吃。一問究竟,原來老殷現在的媳婦身體不好,做飯手藝稍差,隻要可能,他都回家做飯,或約她出來一起吃。“我老婆漂亮呢!”聽他這麼一說,一行人都大笑著同意了。他立馬給媳婦打了電話。結果在小餐館等到五點半,殷太太也沒出現。他急了,撥通手機,硬塞到我手裏,要我把老庚媳婦也就是她媳婦叫過來。一通話才知道,剛才她並沒答應,自己炒碗雞蛋飯吃下,準備去上班了。這個婆娘,唉,這個婆娘!老殷喃喃罵著,語調裏倒滿是心疼與牽掛。

這就是我的那個“老庚”,那個“小八師”,好玩吧?

7

正月十五漢族元宵節那天,我們去到直苴賽裝節現場。

在人群中,我尋找著殷必聰。他說過,那天他肯定會在。

可麵對那場麵,哪找得到他呢?青天遼遠,雲朵雪白。山梁上,溝壑裏,一隊隊、一群群,身著節日盛裝的彝族村民,絡繹不絕,正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向賽裝場湧來。冬日陽光照耀著她們,宛如一串串鮮豔奪目的馬纓花,在微風中搖曳,歡歌笑語此起彼伏。賽裝場設在古木參天的半山坡上,不遠的高處,是先人安息之處,或許,他們正靜靜俯視著子孫後人,像是在福佑,又像是欣慰。而此刻,場地四周早成了一片馬纓花的海洋,老嫗幼稚,青年男女,上萬彝胞,四方賓客,擠滿了半座山頭,無不花枝招展,歡呼雀躍。

轉眼,就見一個人朝我們走來,穿著對襟裝,身披羊皮褂,裹了包頭,一副典型的彝族男人打扮,英武,帥氣。直到一聲“老庚”叫響,我才驚喜地看見,那不是“小八師”嗎?我的天,要不是他先開口,我還真認不出他了。再一想,賽裝節這幕彝族文化的大戲裏,怎麼會少了他呢?

四月割大麥,五月忙栽秧(後亞萍攝)

寒暄了幾句,殷必聰說,今天我事多,先走了,你們坐你們坐!

轉身,他又消失在那片彝族服飾的繽紛海洋裏,再難找到。但在那片人海之中,我仿佛又處處都能看到他,就像一個民族文化的精靈。

直苴賽裝節據稱自唐代便已有之,如今更被稱為“中國第一鄉村t台”,已列為楚雄彝族自治州的“文化遺產”。2013年這屆賽裝節,已是第1348屆。可那是怎麼算出來的?原來,殷必聰和一幫彝族文化人,正是開發宣傳直苴彝族賽裝節的始作俑者。他們翻山越嶺,走村串寨,循著傳說、民歌追根溯源,查遍典籍史料,終於考證出了彝族賽裝節的曆史。

唐人王駕有《社日》一詩,寫的是江西鉛山一帶的春社景象:

鵝湖山下稻粱肥,

豚柵雞棲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

家家扶得醉人歸。

春社是漢族的民俗節日,距今已有兩千多年曆史,於春分前後舉行,雖比元宵節稍晚,也正值冬去春來、萬物複蘇的季節。商、西周時,它是男女幽會的節日,後演變成以祭祀土地神為主,與直苴賽裝節幾無二致。《社日》描繪的景象,在直苴,不僅“豚柵雞棲”都為常見,桑樹如今也是南方陸上絲綢之路重要驛站的永仁重要的經濟作物。至於“家家扶得醉人歸”,就更不用說了:彝人好酒。如此,雲南直苴與江西鉛山,賽裝節與春社,彝族與漢族,早在大唐盛世,已被同樣的詩意和激情連在了一起。那遙遙幾千裏的距離,在通曉漢彝兩種文化的殷必聰胸中,相隔或也隻是一條短短的心路而已。

一串嗩呐聲震天響起,畢摩吟唱著古老的梅葛上場了,遙祭祖先,拜謁土地,祈福鄉親。略一靜場,比賽開始了,所有的人,上場是演員,下場是觀眾,山歌陣陣,響蔑幽幽,各種方陣輪番出場。老太太把滿臉皺紋笑成了朵朵菊花,小夥子們吹起蘆笙彈響月琴,把姑娘們逗捧得花枝亂顫。那些笑靨如花的孩子們,便分明就是一朵朵初綻的花蕾了。

賽裝剛剛結束,賽場又成了左腳舞的舞場,歌聲震天,足音撼地,陽光下,黃塵裏,激情燃燒,胸襟敞開,或清亮或粗獷的山歌,將豪放與柔美交融在一起,令人迷醉。少男少女的愛意衷情由此發軔,漸釀漸濃,隻等酒酣耳熱,圓月初升,便一對對,一雙雙,走入樹林深處,走向篝火遠方,隻留下情歌一串,嬌笑幾聲……

一年一度的賽裝節,是直苴彝寨的節日,是彝族老百姓的節日,是永仁的節日,當然也是殷必聰的節日,是我的那個“老庚”“小八師”的節日。至今,他已做了二十多年直苴賽裝節的策劃、指揮,無論人在哪裏,都一次不拉。盡管他從頭到尾都沒在賽裝節場子中央出現過,但我知道,作為總導演,正是他在幕後的謀劃與指點,讓那個節日既精彩迭出,又井然有序。古老的直苴賽裝節,“*”曾中斷多年。時勢變遷,恢複後能一直走到今天,為外界熟知,終至成為不同民族、不同文化間一個鮮活靈動、充滿生機的交流平台,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中外人士,固然與眾多人士的努力有關,但一些醉心此事者的傾力付出,也不可低估。而殷必聰,至少是其中之一。

殷必聰們所做的事,看起來小,其實卻大,關乎的正是作為當代重大課題的,不同文化的傳承與交融。

8

說過“通往美德的道路漫長而又陡峭”那話的赫西奧德,在其敘事長詩《工作與時日》中,寫下過這樣的詩句:

初次開犁的時候,手一接觸犁把,

鞭子一落到駕軛拉犁的耕牛背上,

你就要誠心誠意向冥府的宙斯,

向聖潔的得墨忒耳禱告,祈求

神聖的土地豐收穀物。讓年輕奴隸

跟在後麵,揮鋤將播下的種子埋好,

使鳥雀難以創啄。精心管理於凡人

最為有利,災難之允是管理不好。……

赫西奧德的詩,詳敘了一年四季的田工農時,激勵人們忠忱地工作生活。讀到它,我會忽然聯想到史詩《梅葛》裏的一些句子:

一年十二個月,

月月要生產。

正月去背糞,

二月砍蕎把,

三月撒蕎子,

四月割大麥,

五月忙栽秧,

六月去薅秧,

七月割苦蕎,

八月割了穀子掰包穀,

九月割了甜蕎撒大麥,

十月糧食裝進倉,

冬月撒小麥,

臘月砍柴忙過年……

太匆忙,照片沒拍好。遠處穿羊皮褂的是老畢摩

殷必聰在翻看自己寫下的漢字

萬裏之遙,年代不同,種族各異,卻又一次地不謀而合。足見不同地域、種族的人們,經數幾千年生產與生活實踐創造的“文化”,其實既各具特點,又有諸多相似相通之處。文化從無高低之分,包容,借鑒,融彙,方可讓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變得豐富多彩,和諧美好。關鍵隻在,你先得讓人了解你,認識你,理解你。

這,或許正是殷必聰們這類“使者”的追求所在了。幾十年了,從僅是喜歡捉摸彝族風習的生產隊計分員,到一個代課教師,再到後來的鄉鎮幹部,到對彝族文化頗有心得的縣文化局副局長,其中的自覺與付出,可想而知。恰如《堂吉訶德後傳》的作者特拉彼略所說:“隻有瘋狂舉動成就不了堂吉訶德,隻有諺語和風趣話也成不了桑丘。堂吉訶德的動機是他的善心和憂愁,是他對不死和把這種生活帶到死後的出征之地,以便給我們這個如此悲慘、如此渺小和如此短暫的世界帶來一點永恒和一點歡樂的那種渴望。”

所謂使者,即肩負使命的人。與希臘神話中的宙斯,《聖經》裏的耶穌,出使西域的張騫,前往印度求法的玄奘,遠嫁吐蕃的文成公主相比,與他們的轟轟烈烈、青史留名相比,走在山路上的殷必聰至今默默無聞,但無數來來去去的腳印包含的意義,與那些偉大使者並無二致。充盈於他們靈魂中的,其實是同一樣東西:人類的美德。

無論漫長還是陡峭,那條縣城與直苴間的山路,以及永仁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山路,就像一條條錄音帶,錄入了一個個民族的生活和心聲,也記下了殷必聰們的熱愛和追求。它靜靜地置於山梁上、箐溝裏。隻有用心靈去探索的人,才知道其中有歌——無論悲歡離合;有詩——無論華麗質樸。

如今,路寬了些,也平了些,但依然還有彎彎拐拐,坡坡坎坎。而我,一想到跟我的老庚跟殷必聰們一起走過的那些山路,就能看到一個個穿著對襟裳、披著羊皮褂的人,在奮力攀行,身影不算高大,步履足夠執著。也巧,他小小年紀,初初上學讀書時取的那個學名“殷必聰”,翻譯成漢語,即為“走上大道,寫出大書”之意。

老庚,小八師,殷必聰,殷必聰們——不知那名字是誰給取的,還真靈驗,真好玩!

“通往美德的道路漫長而又陡峭。”希臘如此,直苴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