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履痕 山道上的使者(2 / 3)

所以那晚的老殷,看上去還不怎麼好玩。好玩就是性情。好玩的人,該是性情中人。感覺到他好玩是後來的事——當他了然了我,一個漢人的來意,對彝族文化的尊重,他便像一顆熟透的板栗,“啪”地一聲,自己把自己打開了。

4

比方有一天,老殷突然對我說,我們倆“打老庚”吧?

如今,在遠方,想到永仁,想到“老庚”這酒一樣烈蜜一樣甜的稱呼,我心裏,總會陡然一熱。可初聞此言,我卻緊張甚至詫異:打什麼老庚呢?這是要搞什麼名堂?我再次想到,他可能真是個什麼秘密使者,要拉我一起去完成一個什麼使命?

那天他穿的是一身銀灰色西服,板紮得很。不多幾次接觸,我見過他身著中外各種衣裝的模樣,但畢竟不是演員,無論怎麼穿,衣服裏麵裹著的,都是那個凡胎肉身的彝族漢子:一張偏圓偏黑的娃娃臉,一副不高不壯的身板,說話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卻葷葷素素一鍋燴,鮮香麻辣滿嘴跑。但他畢竟讀過些書,恰如三毛所說,一個人“讀書多了,容顏自然改變,許多時候,自己可能以為許多看過的書籍都成了過眼雲煙,不複記憶,其實他們仍是潛在的。在氣質裏,在談吐上,在胸襟的無涯,當然也可能顯露在生活和文字裏。”

經他解釋才弄明白,彝語裏的“老庚”,專指相互熟知、趣味相投的同齡人,相當於漢族的“好兄弟”。可我和殷必聰既不同族,也不同齡,這個“老庚”該怎麼“打”?他倒好,自此以後,他總這麼叫我,也樂意我這樣叫他。細想起來,那和第一次見麵時的生分,已迥然有別。是什麼打通了我們的心脈,讓這個彝族漢子,用他民族的方式,與一個外來的朋友結交?

在永仁的山路上,村寨裏,酒桌旁,我和他的相識不到一年。一年,何其短,又何其長?人與人的相識相知,何需太多朝夕相處?一個眼神便可會意,一句話語便成默契。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在苴卻街那間茶室裏,第一次見麵時,老殷在等待、在探尋什麼了。

“老庚,送你一本書。”

那天在永仁,殷必聰把一本書送到我的手上:《神秘的直苴》,他與人合寫。隨便翻翻,發現其中所記,涉及直苴彝族曆史、文化的方方麵麵,不管翔實具體,還是粗略梗概,無不有深情注入其間——不是在文字上,不是用形容詞,而是在骨子裏,在那些隱秘之處。那是一個斑斕豐潤的古老直苴,一個即將成為過往,卻永遠活在他心中的直苴;那是他從兒時起至今還在夢中用彝話呼喊的直苴,也是他用12歲才學說學認的漢字書寫出來的直苴。字裏行間,圖片背後,隱隱透出的正是他自己,是那個呱呱墜地便喝著直苴的水,吃著直苴的蕎,在直苴的火塘邊長大,呼吸著直苴的空氣,吮吸著故鄉文化乳汁長大,又走出大山尋求深造,如今又借助漢文化的力量,反哺家鄉的殷必聰。

說起來,打小就說慣了彝話的他,已記不清第一次認讀的是哪個漢字,哪篇文章。他隻知道,那些曆經數千年演變,用銅釺鐵鑿鋼刀刻過,用石硯煙墨毛筆寫過,在竹簡絲帛皮紙上印過的漢字,為他打開的,是另一個嶄新的,以詩詞歌賦風雅文墨皴染出的,陌生、新奇甚至深奧的世界。

怎麼會想起自己寫本書呢?

《神秘的直苴》,我“老庚”寫的書,他送了我一本

他的答話,簡單樸實:某天,讀到一本介紹直苴彝族的書,感覺其中一些由彝話譯成漢語的詞語,與彝話原意相去甚遠。此前,他曾多次看到過此類詞不達意,甚至與原義大相徑庭的譯介。那樣的書,弄不好會導致讀者對彝族文化的誤讀,甚至誤解。作為一個已基本掌握了漢語言文字的彝人,一種責任感油然而生:你就不能做做這些事嗎?他開始試著穿梭往來於漢、彝兩種語言之間,兩種文化之間,把用漢文介紹彝族風習,當成了自己的責任。其間甘苦自知,他卻樂此不疲。

終於,日積月累,便有了《神秘的直苴》這麼一本書。

他的話裏沒有“使命”一詞——那個字眼太莊重,他也並非有意回避,隻覺得那是他的本分。但我知道,那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就隱約感到了的那個“秘密使命”。沒人交給他那個任務,要說有,也是他自己交給自己的任務。

轉眼才餘五日春,東奔西走廢光陰。一泓硯裏謀生意,幾句詩中寫客心。——[宋]楊公遠

或許從那時起,他就領受了那個使命。他有那個天賦。所謂“天賦”,西語意為“上帝賜予的禮物”。世上多少人,終其一生庸碌無為,連那件禮物的包裝都沒打開過,至死都不知道上蒼究竟給了他什麼,更別說怎麼去用它了。老殷幸運,他得到了,並適時地打開了它,派上了用場。

我突然有些羨慕他了。

我的猜想還真是沒錯。當我跟著他,或他跟著我,在永仁那些山道上來來往往,奔走尋訪,一起喝土碗酒,嚼蕎粑粑,一起聊天,當他最終弄明白了我的來意,知道我之所做與他正在做的完全一樣時,我便成了他的“老庚”。

5

其實,我更喜歡叫他“小八師”。

那名字,帶著一股山野之氣,那種濃鬱的神秘,戲謔的尊敬,聽上去既好玩,又爽。連他自己一聽人這樣叫他,也笑,笑得詭異,自得,兩眼放光。有天他說,他還想寫本書,專寫直苴彝族傳統的婚戀習俗,署名就用“小八師”。那話一出,在場的人全都笑得前俯後仰,隻有女士紅了臉,偏了頭,將目光朝向別處。

“小八師”這個雅號,源起於直苴彝族傳統習俗——“串姑娘房”。一個“串”字,就像摩梭人“走婚”中的那個“走”,總會讓一個外來者想入非非。原來直苴一帶的彝族姑娘長大成人,便會單獨有一間自己的房,叫姑娘房。入夜,無論月色朦朧,還是細雨紛紛,都會有本族小夥前來串門,彈琴唱調,情話綿綿,一旦動情,便房門輕開,小窗暗敞,放小夥進去,隨後自是一番柔情蜜意的纏綿。

說來叫人咋舌,老殷當年第一次串姑娘時,才多大?八歲。一個八歲的男孩,就解男女風情了?或許,上帝還給過他另一件禮物?於是他有了“小八師”的響亮稱號。至於那個第一次,到底是自己去的,還是跟著成年夥子混進去湊熱鬧的,老殷總諱莫如深。有一點他倒從不隱諱:到結婚成家之前,他已記不清究竟串了多少間姑娘房。“小八師”這個雅號傳承傳開,一傳便是幾十年,弄不好就會跟隨他一輩子了。

三棵竹子一樣高,

砍倒一棵來吹簫,

白天吹得八哥叫,

夜晚吹得妹心焦。

太陽落了四山陰,

四山陽雀要起身,

陽雀起身沙冷淡,

哥要起身妹傷心。

郎要走來妹要留,

留棵眉毛做念頭,

郎的眉毛如燈草,

妹的眼淚如燈油。

據老殷說,這就是他在姑娘房裏聽過、唱過的山歌。

“好聽嗎?”

當然好聽。

在永仁縣城與直苴間去去來來,殷必聰唱過好多彝族山野小調,說都是他串姑娘時學會的。他用彝話給我們唱一首,就翻譯一首。歌詞有的優美,有的熱烈,有的直露到連我聽了都難為情,立馬耳熱心跳,心旌搖蕩。不知情者,或會說那是“浪蕩”。其實,類似的山野小調,不僅別的少數民族,就連《紅樓夢》那樣的名著裏,也照樣有。而老殷唱的,不僅曲調悠揚,還幽默風趣,常常令人忍俊不禁。幾乎村村寨寨,都有他的“表妹”。隨手接個電話,都說是老相好打來的。明明在談正事,他也會插些葷葷素素的話語進去,“風流”得很。

我很好奇,也擔心:“你媳婦知道‘小八師’這個綽號嗎?”

“知道呢嘛。”

“她不介意?”

“咋個會呢?”

老殷說,直苴彝族男女,婚前交往非常自由,除了血統、血親方麵的禁忌,少有限製。當然,那是年青男女的事,已婚男子從來不許串姑娘房,貿然闖去不但無果,還將被人鄙夷和懲罰。通常,哪裏有姑娘房,哪裏就有歡歌笑語,激情迸發。直到有一天,姑娘房驀地空了,氤氳暗香悄然遠去,女兒不見了,父母家人盼著,等著,急著,倒並不擔心,不用太久,女兒會帶著個小夥子回到自家火塘邊,笑盈盈地宣布:我要嫁給他了。那時,小夥子手上必是提滿了東西:煙酒糖茶,豬肉羊腿,甚至麂子幹巴。於是,一場喜慶的婚禮隨即而至,一個幸福的彝族家庭從此誕生。

馬纓花燦爛在滇樸樹下

而隨後,平凡謹肅的家庭生活開始了。彝族男女一旦婚嫁,之前的自在風流俱成回憶,夫妻自此兩情相守,絕不許舊夢“重溫”,否則將被重罰嚴懲。

“小八師”講這些事時,臉上表情複雜,像本古書,深奧難懂。遊走於彝、漢兩個文化係統之中,此時的他,或有某些隱秘的青春往事回蕩於心。世界雖大,愛卻是全人類通行的永恒話題。直苴彝族的婚前自由,婚後嚴肅,與西方的婚戀觀念倒不謀而合,這讓某些自詡為“文明人”者怎麼看呢?中國幾千年的傳統社會中,總是非禮勿視與妻妾成群共存,仁義道德與男盜女娼同在,從曾經的“存天理,滅人欲”,扭曲、演化成當今某些人屢屢曝光的無度奢欲,天理又何存焉?

其實,無情未必真豪傑。那些看似口無遮攔滿嘴風流滿眼桃花者,內心卻有著對愛的最真的理解,最深的惦念。當我突然想起“小八師”的一次號啕痛哭時,我終於明白,遑論世界,即便一個人,你看到的表象和他真實的內心,也有天壤之別。“小八師”那天洶湧澎湃的淚水,衝去的,或正應是當下這個世界滿眼的汙濁。

6

殷必聰那天哭了,哭得傷心,很傷心很傷心。

那是怎麼了?在直苴,賽裝場休息間裏,他突然哭得稀裏嘩啦,涕淚泗流,把本就算不得白淨的臉更弄得一塌糊塗。開頭他還出去揩擦了一把,後來索性癱在椅子上,任淚水洶湧奔流。或許是突然想到了我們在場,為強忍哭聲,他脖子上的青筋鼓突扭動,看得我心驚肉跳。旁邊,老畢摩吟唱的梅葛調,依然抑揚起伏,一如永仁的大地。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看似平靜,一雙老眼裏,到底也已淚光閃閃。雖說我一句都聽不懂,但我的心,分明已感受到了那種痙攣般的感傷,那種懷想的悠長。

那是一段祭奠亡妻的梅葛。老畢摩的妻子去世已久,他不過是用那古老的調式,托著自己的那顆心,隨亡妻之靈一起,在溝箐裏行走,在山野裏交談。唱詞裏,曲調間,那種冰徹骨髓的懷想,殷切啼血的呼喚,不是個中之人,殊難感同身受。平時嘻嘻哈哈的殷必聰,當然深諳那種悲傷,那種苦痛。直苴的大地,直苴的日月,直苴的風雨,給了他一副直苴的魂魄,彝人的耳朵,彝人的心靈,他能聽懂老畢摩歌聲最細微的顫抖,能看見他目光最隱蔽的流盼,能體悟他最幽怨的傾訴,能理解他最無助的孤獨。更何況,他也曾有過亡妻之痛,此情此景讓他悲從中來,也就自然不過了——那時“小八師”想起的,是他的哪次串姑娘房?是哪個月夜?哪片山林?哪條小路?哪支山歌?哪次幽會?哪次燈下凝眸?哪次林中牽手?千般往事,萬種纏綿,都在那一瞬湧上心頭,任石頭也會熔化。可惜那會兒,我們哪懂得他的心?隻以為那是感動,對藝術的感動,還狠了心,請他把畢摩的唱詞譯成漢語,他手中的鋼筆依然顫抖著,顫抖著,幾番提起,又幾番停下,一任淚水滴濕了幾頁紙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