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人和 把玩一方硯(1 / 3)

天賜人和

把玩一方硯

1

緣分的降臨,有時是突如其來,讓人猝不及防,也讓人慢慢品味那深長的意韻。

比如現在,在我寫字桌的一角,毫無征兆地多了一方小小的硯台。這硯其實不方,也不太圓,有點上弦月的形狀,沒有棱角。硯麵很平滑,墨池很淺,占了硯麵的五分之一,像一隻睜大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

你從哪裏來,

我的朋友?

好像一隻蝴蝶,

飛進我的窗口。

……

許多回望是從不經意時開始的,譬如這方硯

不知怎麼,我想到了這樣的幾句歌詞。

其實我知道它從哪裏來,也知道它不像蝴蝶那樣輕盈,而是很有分量,沉甸甸的,有著歲月的密度和生活的質感。我們的祖先用毛筆創造了千年的厚重文化。與毛筆相伴的,除了墨與紙,就是硯了。文房四寶,似乎隻有硯與字沒有直接關係,可是,那些用毛筆蘸著墨汁、寫在紙上的字裏行間,誰能說沒有硯的身影隱藏其中?一方方老硯在經年使用後,留下了縷縷墨香,也留下了斑斑磨痕。那些被磨下的硯的因子,和著濃濃淡淡的墨汁,凝固在了厚厚薄薄的紙上,變成了博大精深、令人仰視的中華文化。否則,軟軟的筆鋒,如何能書寫就厚如大地、重如金玉的文字?是的,硯有過多種材質:瓦硯,陶硯,泥硯,石硯。名硯也出自四方:廣東的端硯,安徽的歙硯,河北的澄泥硯,甘肅的洮河硯,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但是,所有的硯台都有一個共同點:厚重、堅韌。輕薄脆弱之物,是當不起硯的使命與光榮的。

一桌遠方的鄉宴,品到的不僅是感官的美味(後亞萍攝)

那麼,為什麼在每次看到眼前這方硯時,我還是不由得想起毛阿敏的《思念》這首歌?也許,那委婉的旋律和用問句表達的情感,暗合著我這一刻的心境吧。它像一個來自大地深處的精靈落入我的心海,濺起了新奇的浪花。許多的思緒在我的心裏飄忽,又不時抽出一縷縷,以目光的形式,將這沉靜的硯台纏繞,溫情而充滿好奇。

硯無語,一如永仁那方山水。

2

這是一方苴卻硯,來自雲南北大門的永仁。

永仁的古名就叫苴卻。

去年的初秋,雲淡風輕。我行走在永仁直率而又溫軟的陽光裏。褐紅的土地上,開放著笑臉般的波斯菊,起起伏伏的山巒溝壑裏,“囉哩囉”的彝族山歌時隱時現,遠處,金沙江亙古不變地靜靜流淌。在大山深處的直苴古村,我蹲在火塘邊,蘸著蜂蜜吃老畢摩烤的苦蕎粑粑,那滋味,就像他吟唱的“梅葛”一樣苦甜融彙,餘韻悠長,而在諸葛營的農家小院裏,那夏日般火辣的土酒,就是彝族漢子豪爽奔放的熱情,讓我也熱血沸騰,情不自禁扯開嗓子,加入了合唱:

你喜歡,也要來。

不喜歡,也要來。

管你喜歡不喜歡,都要來,

管你喜歡不喜歡,都要來。

來啦,一、排、倒!

野藤般隨性和山泉般清麗的和聲,在方山的高天上和幽穀裏盤旋衝撞,驚起片片白雲,陣陣鬆濤。

還有許多值得回味、令人流連的記憶:那隱藏在茂密鬆林中的諸葛小道,蜿蜒曲折通向遙遠的歲月;那淹沒在荒草落葉裏的兵營殘垣,印證著當年的金戈鐵馬;那搖曳在少女身上的彝繡衣裙,晃動了我的心旌;那深埋在陡壁懸崖的苴卻硯石,蘊含了多少大地的精華。不止於此。在中和古鎮,我看到了百年滄桑的歲月,在夏家大院,我領略了民間收藏的異彩。我聽彝族文人殷必聰講述彝族的曆史文化耳目一新,我賞毛氏宗親毛誌品的文物古玩大開眼界。老毛為了展示他對地方文化的熱愛和付出,把幾十年收藏的老硯台拿出來,在客廳裏擺了一地,讓我見識了“永仁雙寶”之一的苴卻硯的異彩……

一方土地。一方硯。方山。方家……

這樣一方山水,怎麼會不喜歡呢?相識恨晚。

而我,也曾經忽略過這些美。

十年前的暑期裏,我和一幫朋友帶著放了假的孩兒們,到元謀遊玩。看了元謀猿人,遊了元謀土林,在金沙江邊撿了石頭,喝了米酒。還餘興未盡,一想,江上遊的鄰縣是永仁,那裏有座山叫方山,是有名的風景名勝和納涼之地。於是一行人歡天喜地,經過顛簸崎嶇的山區公路,在永仁轉了一小圈。那次經曆在如今的記憶隻剩下兩點:方山果然是方方的,嶺秀澗清,曲徑通幽。還有就是,公路邊長著一片一片的野橄欖樹。正是掛果時節,那橄欖不大,微黃,放在嘴裏一咬,很澀,微苦,緊接而來的是甘甜,是那種很清冽、很單純的甜,令人回味。沒了。

就是這樣。如果浮光掠影般在這方土地上走過,永仁的確沒有太多瞬間就吸住人眼球的風景。沒有奇峰異穀,沒有深潭大湖。它雖有紅色土地,但不像東川那樣鮮豔奪目;雖有樹木森林,但不像版納那樣茂密滋潤,也不像香格裏拉的秋天那樣色彩斑斕;它雖有古刹寺院,但不像建水文廟那樣聞名遐邇,也不如大姚的石羊孔廟那樣香火旺盛;就連它最著名的風景——方山,既不像玉龍雪山高聳入雲,令人仰視,也不像蒼山那樣連綿秀美。如果你稍不注意,那方方正正的模樣也會被你一掠而過,猶如一方沒有華麗色彩、奇異形狀的硯台被忽略那樣。它的美,是一種拙樸的美,深藏的美,平實的美,非停下腳步、平和心態、凝神靜氣、求根溯源而不能得。

人生短暫,總有著太多的匆匆一遊。倉促的步履、浮躁的心態,讓我們錯過了多少真正的大美,忽略了多少真正的摯愛,誤解了多少真正的深情,耽誤了多少真正的覺悟。

眾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捧著雖不大卻沉甸甸的硯,我默誦著這句詞。

3

這是宋朝大詞人辛棄疾《元夕》裏的詞句。寥寥十幾個字,把一腔思念,一種淒美,一份驚喜,用唯美的場景呈現出來,遂成千古絕唱。其實辛棄疾更多膾炙人口的詞是豪放派的:如“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又如“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等等。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馳騁沙場、出生入死的英雄,那些大氣磅礴的詞句,就是他直抒胸臆的真實境遇。

辛詞美哉,壯矣,但在中國文學的天空裏,它隻是無數熠熠閃耀的亮星之一。浩瀚無邊,數不勝數,就是這片星空的真實麵貌。隨便擷來一粒,皆如甘露,滋潤著我的靈魂與心智,化作血脈裏的動能,思維裏的營養,行動上的底氣,以及臉龐上的自豪。又何止於此。中華民族的子子孫孫,都是它養育成人,挺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博大精深,這個詞被用得有些濫了,但對於中華文化,還是沒有第二個詞可以形容。它的璀璨奪目令全世界的人們仰視不已,成為了人類文明的瑰寶。

它們是怎樣書寫而成並流傳千古的呢?我問手中的硯。硯依然無語。但我感到,此時它有了溫度,不再像剛捧起時那樣微涼而陌生。是我的體溫傳導給了它,還是它本身蘊藏的能量,被在意它的人喚醒並漸漸激發出來?不,我更願意相信,這是一種互動的感應,因為,捧著它的我的手,也開始發熱。

我忽然悟到了點什麼。

整整一部中國曆史,煌煌五千年,除去遠古的龜甲、竹簡時代,以及近百年來以各種新式書寫記錄的時代,自西漢發明了紙以來,都是以毛筆寫成的。那樣的一部曆史,與筆、墨、紙、硯密切相關,我們讀到的幾乎所有的經史子集,那些經典,無論《詩經》《楚辭》,也無論唐詩宋詞、明清傳奇,都是這樣。一個熟知中國文化的人,其實從他開始讀書寫字時起,便開始了與石硯的那場千古幽會。筆、墨、紙、硯,從來都是中國傳統文明的象征,不管你意識到還是沒意識到,都在接受它們的恩賜,它們的熏陶,也都在傳承著由它們凝結的這個民族的心血智慧。

我把硯握得更緊了。

4

我想到了另一方硯,那是一方端硯。

大約五六年前,我到廣州出差,回程時在肇慶作了一次短暫的停留。原因是一位廣東的老詩友告訴我,肇慶古為端州,出產中國四大名硯之首——端硯。我驀地心裏一動,半道下了火車,請老詩友在當地的一個熟人選了一方端硯。回到昆明,我把這方硯送給了一個酷愛書法的朋友。

我送他硯台,與記憶裏的一樁美事相關。

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後來又下鄉在一個公社,聯係很少,隻知道他毛筆字寫得好。20世紀八十年代初,在一個掛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橫幅的校園裏,我們又見麵了。這時我才發現,這家夥的字比我的想象還要好許多,他可以非常嫻熟地用粉筆甚至石塊在硬地上寫空心字。剛落筆時我們看得雲裏霧裏,等一筆一畫完成了,字也凸顯出來了,完全正確,還入流入體,是用線勾勒出的空心毛筆字,令人驚歎。而他寫字時的專注模樣,也讓人感動:凝神靜氣,兩眼放光,熱烈而又柔情似水,像是對著自己的愛人在傾訴衷腸,手中的石塊或樹枝,儼然一支畫筆,在描繪心中那個最愛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