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人和 把玩一方硯(3 / 3)

這是一個值得品味的詞。在古代,中國文字大多是一字一詞,緣就是緣,不知何時成了兩字一詞居多,比如緣就變成了緣分。似乎兩者沒有區別,其實意思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北京話裏有個詞:有範兒。我從聽見起就認定是“份兒”,而不是“範兒”。範兒是樣子,是“像那麼回事”;而份兒是內在,是“是這麼回事”,其含義大不一樣。那麼“緣分”呢,我理解有兩層意思,緣是天意,分是人為。這個解釋有“有緣無分”一說為證。

撫摸著手中的硯,我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遐想:緣來了,又該有怎樣的分呢?

我的這方硯,是一方新製的把玩硯。

硯本身不是用來把玩的。所謂把玩硯,硯身平滑,沒有鋒利的棱角和大起大落的凸凹,以便於拿在手上、握於掌中,零距離端詳、體驗和玩味,不一定具備,或者說不需要具備實用功能。如今有不少這樣的玩意兒。恕我孤陋寡聞,清朝有些東西,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比如如意,比如扳指。也許它誕生時確有實用,但隨著歲月的變遷和時代的進步,現在是肯定沒有了。

“把玩”這種功能的出現,我想應該認為是一種人類的進步。在疲於奔命的歲月裏,在身無長物的年代裏,在沒有藝術眼光的閑暇裏,把玩物品是不可能出現的。如此說來,似乎奢侈品有點像,其實兩回事:奢侈品隻有昂貴的價格、精致的工藝和外在的豪華,它沒有文化的內涵,沒有曆史的積澱,沒有歲月的痕跡,所以,它隻能顯擺,不能把玩。

當然,凡事都有兩麵性。經過歲月的曆練和文化的浸潤,有些奢侈品已經成為藝術品,也因經得起把玩而身價倍增。在最近的百年體育賽事之一——溫布爾登網球賽場上,勞力士手表就打出“百年經典”的廣告,吸引了無數的眼球,可以想象也將吸引無數的錢財。這,也是一種進步吧!

這段日子裏,我在不同場合看見了許許多多的苴卻石老硯台。它們或方、或圓、或古老、或年輕,或精致、或粗糙,或殘缺、或完整,或九成新簇,或硯池欲穿,或刻滿字跡,或光滑無痕,總之,各各不一。但有一點完全相同:都是研過墨的,就是說,都被使用過。也正因如此,才留下了歲月的痕跡,記錄了不同的曆史,彰顯了各自的價值。誠然,作為一種實用工具,硯已經在絕大多數場合與時間裏,退出了曆史舞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但是,作為一種悠久曆史的承載,一種厚重文化的象征,它永遠存活在我們的心裏,使我們的生命堅實,使我們的步履沉穩。

我的這方硯呢?如果我不發現它的內蘊,領悟它的昭示,汲取它的精髓,激活它的生命,提升它的價值,一句話,不珍惜這份緣,把玩出點“份兒”,那麼,百年以後,它還在嗎?

8

如今,苴卻硯又熱門起來了,據說被當作國禮,贈送給了那些熱愛中華文化的外國領導人。還據說,某些機關,也為某個級別以上的官員,在辦公桌上配齊了文房四寶,其中的硯就是苴卻硯。可以肯定,這些硯,都是新硯,也幾乎可以肯定,這些硯是不會拿來實用的。現在還有幾個人用毛筆寫字,即使用,也有現成的墨汁了。有一種叫一得閣的墨就很有名,隨便朝碗、碟等容器裏一倒,即可使用,早就不用研墨了。再者,那硯放在那種地方,與那裏的氛圍,那裏的人,誰影響誰更大些呢?隻作為一種附庸風雅的飾物倒也罷了,至少能提醒人潔身自好,真被誰用這硯研了墨,保不定會寫下怎樣的文字,會不會揮毫者沒有覺悟到硯的象征意義,汲取到硯的精華,反倒先玷汙了硯的清名呢?說不定。

硯台是中國文化的象征之一:厚重,堅韌,密實,靜默。那底蘊值得久久品味,那材質經得起歲月的磨煉。

硯是用來研磨墨汁的,而磨墨是一種持久的、互動的過程,雖然硯並不動,但是誰知道誰在動呢?最終的結果是,細密的歲月與個人的才情漸相融合,化為智慧和能量,以一種叫文字的方式體現出來,昭示於人。假如硯足夠厚重密實,人足夠才大情篤,才會為後人留下一種叫“文化”的財產。

不研墨、盛墨了,一方新硯,我又該如何把玩呢?

包漿,上色。那是怎樣一個過程?萬物皆有靈,零距離地端詳、欣賞、把握、摩挲、體味。將物的精、氣、神吸收到人身上,同時把人的感悟、思索,又傳遞、回饋給物,良性互動,共同提升品位與價值。能量疊加,激情交融,這,該就是把玩的意義了吧?

我再次把硯捧在手上,悄悄打量,輕輕摩挲這個並不起眼的生命,像是在把玩自己的人生。五千年的中華文化養育了我,雖然自己可能僅吸收了萬分之一,但血液裏流淌的不管是濃是淡,畢竟還是那些元素。歲月像一塊墨,由命運之手操縱著,在消耗我、磨礪我的同時,也滋潤了我,豐富了我,使我不斷汲取,逐漸密實起來。

我恍惚感到,自己就是這方硯,不大不小,不圓不方,不起眼,不被看重,價值也不高。但我就是我,你如果真在意了,就會發現,其實我也與眾不同。沒有一方硯與另外一方硯一樣,正如沒有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一樣。

把玩中,我甚至覺得,這方硯是來告訴我生命的真諦的。如今的人們,都在討論健康、長壽,無論男女老少,幾乎每天的短信裏、微信中,都有這個要注意、那個不能吃等等的提醒甚至斷喝,國人好像陷入了空前的健康危機之中。這自然有其令人悲哀和憤怒的原因,但對生命的本質,我有我的理解:生命不一定隻能是一條線,也並非越長越好。況且,線性的生命強調的是一個過程,對感悟、理解,特別是孕育、創造、付出的要求偏低。生命應該是一個有機的立體,由長度、寬度和厚度組成,在不斷地汲取與付出過程中,添加自己的分量,鞏固自己的質感,感受自己的喜怒哀樂,豐富自己有限的生命。也許它很安靜,但並不是沒有聲音,隻是沒有緣分的人聽不到而已。也許將來會有人無論出於譏諷,或是遺憾,或是悲痛,覺得你的生命不夠長,但隻要自己明白,自己生命的三維加在一起,早已超過了許多線性的長度,如果再算上生命維度裏的那些值得感激、回味的內涵,就值了。

把玩中,漸漸地,我看到手中的硯有了光澤,鮮活起來了。我覺得,這該就是傳說的上色與包漿了。

9

夜深人靜了,我把小小的硯台捧起,放在了桌子的正中,然後點燃一支煙,就像點燃了一炷心香,默默端詳著它。

據說在業界有一句行話:端硯無膘,歙硯無眼。好的苴卻硯卻是膘硯俱全,因此稀奇珍貴。我的這方硯,紫褐色的底石,麵上的綠膘並不明豔,眼是沒有的,隻在硯側與硯底有稀疏的星點。由此,無論從材質、形狀等來看,這方硯都的確一般。可能工匠見它本就貌不驚人,琢磨時也不怎麼上心,就沒有費太多精力去精雕細刻了。

有一種氣息從遠古傳來(後亞萍攝)

但我已經放不下它了。此時將它握在手心裏,發現其實它很有分量,比同等大小的其他石頭沉很多。輕輕摩挲,感到細膩潤滑之間,有微微的涼意傳來。這讓我驚喜:冬天它到我身邊時,雖有涼意,但並不冰冷。而此時是夏天了,它又並不燙熱,仿佛一個人,是可以自己調節體溫鮮活的生命。這一發現,更讓我愛意充盈,那細滑的石質,完全是裸露的嬰兒肌膚給人的感覺,極惹人憐愛。

不由得,我想到了它的母親——永仁,想到了古代叫做苴卻的這方土地。

在幾千年的曆史長河中,這方土地像一塊小小的礁石,時而被莫名的浪潮淹沒,時而又頑強地昂起頭顱,曆朝曆代變來變去的行政區劃,像把不負責任的刻刀,割得它遍體鱗傷。直到幾十年前,它才重新確立了獨立的地位。因此,永仁既滄桑,又年輕,同時具有古老曆史與初生太陽的特質。是的,它本身就是“陽光之城”,蘊涵了許多的熱情與能量。誠然,永仁距省會昆明幾百公裏,地處偏遠,過去交通極為不便,背幾方苴卻硯到昆明去買,需要走十天八天的路。雖然陽光充足,有山有江,但總體幹燥缺水,土地貧瘠,沒有許多富庶之地的天時地利,至今還是國家級貧困縣。但是,永仁也有它的優勢,不少有識之士已經開始他們的開拓和耕耘:超大型光伏電站初具規模,葡萄園和蠶絲基地逐漸在此落地生根,更有“永仁雙寶”——彝繡和苴卻硯,被從曆史的塵封中發掘出來,閃爍出獨特的地域文化色彩,猶如涅槃的鳳凰,將在這片土地上振翅起飛。

永仁,其實就像一塊苴卻硯石,仿佛一塊璞玉,不老的曆史,不變的光澤,不朽的價值,全部蘊含其中,等待人們重新去發現、認識、籌劃與開掘。無數的汗水,將彙聚成膘,滴滴的心血,將形成一個個活眼。未來,在收獲富足與歡樂的同時,久釀的激情被不斷地煥發,悠遠的曆史積澱被不斷地豐厚,全新的精神文化不斷滲入,古老的土地將重放異彩。

如果把永仁看作一方硯,那麼這種上色與包漿,是多麼大氣磅礴,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