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深長的是,他不是漢族。培訓班一結束,他憑其才華和臉皮,把班上一個美女同學拿下,結成了我們班唯一的一對夫妻。不容易啊,他嶽父是個傳統的老文人、老北京,在中國的出版界資曆頗深。當時聽說自己出身書香門第、長得如花似玉,連名字都取成與《西廂記》中的千金小姐酷似的愛女,居然與一個邊疆的少數民族小夥談婚論嫁時,老爺子遠在北京心神不寧,全家人也頗為擔心。就在女朋友登上進京列車,前去探望父母、回稟情事的關鍵時刻,他孤注一擲又滿懷期待地亮出了殺手鐧:從車窗裏將自己的幾幅書法作品遞給了她,讓她帶去請老爺子“指正”。等待音訊的那幾天,他在學校寢食不安,六神無主,天天抱著一把吉他在桉樹下亂彈,還自創了一首歌:“要去要留都由你,愛情怎能勉強……”,旋律纏綿悱惻。結果呢,如願以償,他的書法大獲讚賞,印象分陡增,最終抱得美人歸。
他刻下的,該是還有愛與憧憬
這樁“書法贏美女”的美事,曾被與唐伯虎點秋香的傳說混為一談,在同學中流傳了很久,但後來也就被淡忘了。或許,大家都認為隻是一個偶然發生的故事吧。而此刻,看著桌上的硯台,我想到了這件事背後的某種必然性。
老先生是個讀書人,深知中國傳統文化的分量與能量。他從那幾幅字裏,看出了未來女婿對它那份發自內心的鍾情與癡迷。孺子可教!驚喜之餘,立馬拍板定奪,其中隱含的,便是老先生對一個年輕人的某種文化上的認可。我相信,當老先生看到他的書法作品時,立馬想到的,就是宣紙湖筆,就是徽墨端硯,就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揚。
“寶劍贈壯士,鮮花送美人。”那硯送對了。至於那方硯是什麼模樣,價值幾何,我已忘了,我連包裝都沒打開過。但是,我的手上有了餘香,那方硯在他的書桌上,經年研磨,也沉澱下了縷縷墨香,如今他的書作,已經掛在了越來越多的家庭的牆上。
為此,我將另一方剛從永仁得到的苴卻硯,又送給了他。
這堆石頭裏,會產生傳世之作嗎?
5
吾家洗硯池頭樹,
個個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誇好顏色,
隻流清氣滿乾坤。
這是元代著名畫家王冕,為自己所作一幅墨梅圖上的題畫詩。它讚美梅的氣節與傲骨,也是自勉與告白。我讀了這幅畫,隻有一枝臘梅昂首怒放,墨色濃處是花蕊,淡處是花瓣,並無房舍,也沒有硯池。
中國畫的魅力之一也就在於此。疏可走馬,密不容針,在主體豐滿、布局精致的同時,總留下許多空間讓人想象。無,有時其實就是大有,因為提供了足夠的空白,讓欣賞者依據自己的閱曆、品味和喜好去填充,妙趣無窮。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王冕終身不仕,與山水為伴,靠畫梅花為生。那他的居所是什麼模樣?洗硯池又是什麼形狀?池水也如王羲之的洗硯池那樣,因為洗硯頻繁而變得微黑了嗎?那硯呢,是否非但洗不去墨香,還浸透了更多自然的氣息和文化的靈性?……
我把目光再次投向了桌上的硯。
硯上的圖案早已熟悉:一幅月夜山居圖。一彎月牙之下,墨池是村子邊的一個水塘,周圍有石灘、竹木,和幾間農家茅屋。
據說,五百年的回眸,才能換來一次擦肩而過。從遙遠的永仁,來到我的桌上,這方硯與我有緣,是斷無可疑的。那麼該是怎樣的緣呢?雖然看著它,我經常想到那個遙遠記憶裏的小山村——麻衝。
麻衝,那是我下鄉插隊的地方。不通公路、不通電,隻有兩戶人家、十幾個村民。兩家人其實還是一家人分開的,吵起架來,連個勸解的人都沒有。我們三個知青的到來,形成了三角形的平衡。幾間舂牆茅屋,靠著一個小小的池塘,那池塘很淺,源流很細,卻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水,飲用洗漱全靠它,莊稼靠它,牲畜也靠它。因為缺水,我們種不了稻穀,也就沒有大米吃,包穀、小麥、苦蕎,甚至洋芋,就是一年的口糧,還經常在五荒六月斷頓,到他處去賒借度日。近三年的時光裏,我們和村民一起,白天在山頂上或山溝裏背糞、下種、澆水、除草、收割、砍柴,晚上沒有電,老老少少就圍在火塘邊,捉著跳蚤,拍著蚊蠅,烤著洋芋,喝著山茶,唱著、聽著葷葷素素的鄉間笑話和情歌小調,直到昏昏入睡,第二天又重複著頭一天的生活。
春半閑窗午睡酣,夢餘瑤篆晚香殘。起來磨墨花盈硯,勾得東風上筆端。——[宋]項安世
那是三十八年前的事了。有位領袖寫下過這樣的詩句: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那是他重遊槍林彈雨中指點江山的故地時的豪邁感受,而我沒有。艱苦、寂寞,就是我的記憶。從離開麻衝,我就再也沒回去過,如今連印象也開始模糊了。
那麼,我與這方硯的緣究竟是什麼?它是否是上蒼來提醒我:你曾經種過莊稼,要記住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你曾經清貧過,應該珍惜現在的日子;你也曾經是一個鄉下人,要對農民和弱勢群體給予尊重和關注……
都該是吧。可又總感到不僅僅如此。此刻,默誦著王冕的詩句,我漸漸感到有一股清氣撲麵而來:那些竹木中,就有梅花的身影。那分明是王冕的家,雖無長物卻更無汙濁,一池清水被墨汁點化,愈發彌散著梅花的幽香。那位不為權勢所屈、不為功名所動的雅士,正捧起一杯淡酒,對月獨酌。身旁,石塊做腳、木板搭就的書案上,紙已鋪開,筆已發好,那硯池裏的墨汁,在月光下清亮而濃釅……
古人有雲:書能香人,酒能醉人,茶能益人,水能映人,鏡能照人,山能悅人,花能賞人,樹能樹人,草能感人,光能照人……
或可補上一句:硯能文人。
6
聽說我有一方小硯,有一個方家找上門來。他隻看了一眼,就賜教了一通,末了說:你這方硯一般。
的確。這方硯太普通了,沒有奇紋異彩,雕工也粗糙,許多細節並不圓潤精致,上麵還有明顯的劃痕。總之,賣不出好價錢。
但是,它是苴卻硯。
金沙江邊的峭壁之上,湍急江流的河床之下,苴卻硯的石材就藏身其中。
大地的表麵,總有這樣的時候:亂風一刮,便有浮塵飛揚,洪水一起,自是泥沙俱下。它們在歲月的天空上、長河裏喧囂奔忙起來,輕浮而恣意,總想塗抹一切,遮蔽一切,以體現它們的強大,張揚它們的能量,似乎它們就是世界的主宰,動輒就指點江山。然而,它們錯了。總有塵埃落定、泥沙沉底的時候,真正的物華天寶自會現出本色,以沉靜的方式告訴世人:什麼是精髓。當然,孕育的過程漫長而艱難。那是億萬年的光陰啊,或瞬間天翻地覆,或千年靜默無聲;或水深火熱,或雲淡風輕。日光月華的照耀輝映下,江流地氣的滋潤裏,汲取了樹木花草的精華,應和著彝家神靈的昭示,經過了無數次的翻揉、擠壓、割裂、磨合、蛻變、演化,才換來了本質的升華與魂魄的涅槃,才誕生了苴卻硯石。
不是什麼石頭都能製成硯台。
而從石頭成為硯台,又是一個物人合一的過程。
先是采集苴卻硯石。我在平地硯石場,看見一道幾近筆直的懸崖峭壁,高聳在金沙江上近千米的地方。知情人告訴我,那就是硯石的產處。過去采集硯石,要腰纏幾十米長的粗繩,把自己從山頭上放下來,然後吊在崖壁上,用錘鏟鏨鑿,將石塊分離,小心捆綁好,再吊上山頂。如果繩索老朽,或被磨斷,采石人將摔下山穀,命隕深澗。據記載,這樣的慘劇在曆史上曾多次發生。
山風由下往上一吹,我不由得退後了半步。我原以為硯石上隻有汗水與淚水,原來,某一塊硯石裏,還有人的生命永駐。那麼,沉睡於金沙江水裏的硯石呢,又是怎樣來到人間,人與江水、與硯石,又有著怎樣的摩擦與親近、碰撞與融合?
打量。打磨。雕刻。心血,智慧,靈感。汗漬,血珠,笑臉。一塊硯石靜靜地注視著、經曆著、感受著人與自己的肌膚和心靈上發生的這一切交流溝通,漸漸變成了一方硯台。它知道,自己的未來,將融入一個叫做中華的人類族群,彼此默默無語卻又心心相印,在人間創造曆史,創造文明,並見證著它。
硯,乃天降之物,是上蒼賜予東方賜予中國的神聖之物,也是先賢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創造的人間之物。人在創造曆史創造文明的過程中,也創造了使曆史得以延續的物。硯,就是一例。
硯無語,但沒有一方硯台可以小覷。如果以浮世的眼光去窺視,以經濟的價值去衡量,就真讓我也無語了。
7
緣分。
我又想到了這個詞。
饗樂之餘,把玩也是一種境界
石縫裏其實也可以長出花來——隻要種子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