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毫開卷
香著硯屏春共來
硯本無香。
就如水本無香一樣。
有香之水是添加了香味的水,就像有香之硯是浸染了墨一樣。其實兩者的“質”不可同語。再好的香水撒在人身上,也有褪去味道的一天。就算不褪,到底也隻是掠影浮光。據說古代真有過一個香妃,天賦異秉,體味奇香,故進貢給了皇上。那香味當是奇而不異,不然也不敢敬獻給“九五之尊”,且應該是彌久不變的,如若某天消失了,豈不是“欺君罔上”?即便這樣,也未致“從此君王不早朝”,皇帝每天還是要筆墨紙硯伺候,要操心牽掛其他事的。盡管得了萬千寵愛,再香的美人也將老去,最後香消玉殞,化為塵埃。
說人是水做的,不假,但那僅指生理。總還有點別的吧,心理呢?精神呢?與“水”就無關了。無數人生來來去去,總不能隻有感官的記憶,而沒有心靈的自愉與悅他,沒有精神的享受與創造吧?
於是,硯來了,關乎精神,進入了我們華夏族群。
如果水與石同屬純粹的自然之物,那硯已是石的升華。一塊石,首先是自身質地到了位,又經人琢來磨去,已是人與石精氣神的合一,不複是“化外”之物了。硯本無香,那硯之香緣何而來?因了與煙墨的相濡以沫。在水的參與下,硯磨細了墨,墨化成了汁;墨汁由筆蘸了,在紙上成了字,成了文,或成了畫;而那墨,也在硯身上留下了恒久的韻味。
須知,硯上的墨味與通常意義的“香”不是一路。它並非如花的芬芳那般,作用於感官和本能,讓人一嗅就喜愛。假如在沒有筆墨紙硯的環境裏,你不一定認為這種味道叫“香”,或許還有人會感到不適。這就對了,墨味非一般之馥鬱,那是中華文化的味道,深遠悠長,帶有精神的氣息,須用心靈呼吸,經靈魂吐納,才能得以相識、相知,並陶醉其間。也就因了這個,墨散發出與眾不同的芳香,又因了墨的承載,使得這文化流傳千年,也使這獨特的芬芳令人難忘,並曆久彌新。
這種味道,如今還在毛筆上,在宣紙上,在硯台上,也在我們骨子裏。
硯之香,便在於此。
流水落花春去也。水有水的特質:源於自然,曆經一番或泥沙俱下、或潔身自好,終又歸於自然,還原自我,再做下一次輪回。硯則不同。質地堅韌,又寬厚能容,便於不動不搖、不聲不響間,參與了人類的文化與文明。也因了這種參與,硯變得內涵豐盈,使本就不俗的自身顯出了愈發的厚重。回想那墨香,又豈沒有硯之真味深蘊其中?而今,麵對一方硯,無論新舊,總有一股氣息傳出,古樸而清新,沁人心脾,那就是中華文化的氣息。它可以明目、洗心,進而滌蕩魂靈,給人一個健康的身心,進而塑造一個健康的社會。因此,此物於古今中外,皆有大益,斷不可小視。
研磨之間,硯實現了價值,成全了自己,也造就了許多如硯一般的人:樸實自然,卻靈秀其內;不著鉛華,卻暗香自溢。與之相近、相處,便如沐春風,拂撣俗塵;如浴春雨,洗去浮躁,還原清明的人生。
宋朱翌有詩雲:“影橫窗紙月為友,香著硯屏春共來。”多親近硯,親近如硯之人,親近古老的文明與文化,或可以在紛繁的世事裏守住一方淨地,在莫測的季節裏擁有一份春天——至少在自己的心裏。
2013年10月2日於憶春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