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彩女孩(3 / 3)

“激光槍。”吳佳做了個摳動扳機的動作,“我們打過步槍,手槍,機關槍,單單沒見過激光槍。”

“沒什麼好看的。”女孩冷冷地看了我們大家一眼,目光很敵意。

我連忙拉了拉吳佳的衣角咬住她耳朵小聲道:“吳佳,你別大大咧咧的好不好,小心嚇著人家。”

“怕什麼?我又不是男的!”吳佳尖聲高叫,把戰友們全部逗樂了,隻有那賣耳環的女孩子不笑,埋頭收拾著攤上的東西,顯出一種與年聆不相稱的老成和執拗。

“你這是什麼意思?”吳佳瞪起一雙牛眼問:“我們一來你就收攤,難道看看你的耳環不行嗎?”

“我知道你們當兵的有紀律不能紮耳朵眼的。”女孩固執地說。

“不對吧,小朋友你搞錯了,我們是不讓燙頭發。”吳佳大模大樣坐在攤前的一把椅子上,做了個“開槍自殺”的姿勢道:“一邊來一槍。”班長驚呼“吳佳”,象搶救國家財產一般來搶吳佳,吳佳沖班長遞了個眼色,調皮的大眼睛轉來轉去的,等著女孩的“激光槍”。

“激光槍”一亮相吳佳就搶到手了。那是一把很亮的小手槍,跟精致一點的玩具沒什麼兩樣。

“什麼激光槍嗬!就這破玩藝,別逗了。”吳佳把那槍在空中拋了兩拋,輕飄飄的。“激光槍裏要有紅寶石棒的,這裏麵頂多隻有一根生了鏽的小彈簧。”

班長說,“現在的小商小販呀,沒一個不騙人的。”

大家都一致讚同說:“對,沒錯!”隻有賣耳環的女孩漲紅了臉使勁兒申辯:“我沒騙人,我從來不騙人。這槍真是紮耳朵眼用的,一點也不疼,不信你們誰來試試?”

“快梢息吧你!”

吳佳把那槍扔進女孩懷裏,大夥兒一哄而散。女孩的臉色很難看。已經走出很遠了,我忍不住回過頭去看,空空蕩蕩的耳環攤上,那個穿舊軍裝的女孩正在用手背抹著眼淚。

就在那幾個神氣活現的軍校生在百貨店裏評頭論足的時候,我悄悄溜了回來。氣喘籲籲地往椅子上一坐,眼都不眨一下,鎮定自若地說:“請你——開槍吧。”賣耳環的女孩一下子被我的“悲壯”給逗樂了,很快,我的耳垂上一邊長出一顆“紅豆子”來。

“漂亮嗎?”

女孩遞過一麵鏡子來給我,我顧不上孤芳自賞,把兜裏僅有的二十塊錢留給那女孩就走了。過了一會兒聽見有人追著叫我“解放軍阿姨”,我的臉就紅了。

賣耳環那女孩喘著粗氣追上我,說:“解放軍阿姨,我不能收你這麼多錢。”說著,就把一張十元的票子還給我。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你是個當兵的”。

“怎麼,看不起我?”攥著那張票子,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的,我從小就想當女兵,可惜我們農村人,沒這份福氣。”

“你可以考軍校”。

“家裏沒錢讓我讀高中……”

說到這兒,她的眼圈紅了,我忙說:“快回去吧,攤子沒人看。”走了幾步,又衝她的背影喊:“喂,你的名字叫……”

“小井。”

走進校門的時候,我把耳朵上那“紅豆子”俏悄揪了下來。後來耳朵眼就化濃了,再後來耳垂腫得頭發都蓋不住了。自有“馬屁精”去報告了區隊長,看來我的“處分”是跑不了了。我整日惶恐不安,吳佳說何必呢你,明知故犯逞什麼英雄啊?我說我覺得賣耳環的那個女孩挺可憐的。

“什麼?她可憐?”吳佳惡狠狠地一把揪住我那可憐的耳朵,對我說:“趙凝同誌,請你不要那麼自我多情了好不好?她擺小攤掙大錢,咱們當兵的保衛她,一個月才拿二十塊錢津貼費,誰比誰可憐呀?”

當時我正在滿臉深沉地構思我的“檢查”,沒功夫再搭理吳佳。

又過了一些日子,秋涼了,這才想起去攤上看望小井,主要是想去提醒她該辦個執照什麼的,順便看看她生意好不好。

攤上很熱鬧,大姑娘小媳婦圍著紅紅綠綠的耳環咯咯地笑。我去的時候小井正對準一隻白胖的耳朵摳動扳機。

“執照拿到了嗎?”“解放軍阿姨”一本正經地問。

“拿到了,拿到了,我現在還學會消毒了呢,用酒精。”小井沖我揚了揚手中的棉球。

“好好幹吧,我走了。”我拍拍小井的肩膀轉身要走,小井卻說:“阿姨,求您一件事成麼?”

我紅著臉說:“還從來沒人叫過我‘阿姨’呢,小井,你幾歲了?”

“十七。”

“我十八。”我很認真在告訴她。

這回輪到小井臉紅了。小井說她想借用一下我的軍裝,“就照一張像。”小井無比誠懇地說。

麵對樣一個純樸的農村姑娘,我怎麼忍心拒絕她呢?就這樣,我又犯下了第二個“錯誤”,小井把我的那件軍裝給弄丟了。

“就晾在窗戶外麵,不知怎麼,就沒了。”

小井把一書包耳環倒出來讓我挑,說是要賠我那件軍裝。我告訴她我的耳朵眼早就長死了,她說要不再給你補一槍?我趕忙捂著耳朵逃命去也。

我本來有兩件軍裝可以換的,這下可完蛋了,在一個北風呼嘯的早晨,我穿了件半幹不濕的舊軍裝去出操,那是剛從水房的晾衣繩上拽下來的軍裝,見了北風立馬“哢”地一聲變成硬殼殼的盔甲模樣。我穿著那俱鐵似的“盔甲”,渾身上下抖作一團,“得得”打架的牙齒縫裏還在喊呢:

“鍛煉身體,保衛祖國!”

我終於鍛煉出毛病來了,發高燒住進醫院。護士說我說胡話的時候都在喊“一二三四”,真是個好兵啊。我心裏說軍裝都丟了,還好兵呢。

出院那天我繞道去看小井,那情形卻讓我傻了好半天。隻見小井穿著我的軍裝,正神氣活現地在攤上賣耳環呢。

她騙了我,她說那件軍裝已經丟了,還說要賠我……

我傷心極了,一個人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哭了一小會兒。我決定再也不理這個撒謊騙人的家夥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去看過小井。一切都仿佛沒有發生過。

直到有一天,我聽說在一個寂靜的黃昏,小井的耳環攤子被人搶了。任何貴重的耳環她都沒管,隻一心捂著身上的軍裝怕被人搶了去……

其實這年頭軍裝是不會有人搶的,隻是在小井眼裏,軍裝並不僅僅是軍裝。

我有點不恨小井了。

第六節 祈盼和平

幾年前我從軍校畢業,穿著一身黃不溜秋的陸軍學員服就被分到空軍來了。這個單位很“基層”,部隊番號的幾位數字聽上去簡直就跟“氣死我了”差不多。於是,悶悶不樂。

我在大學期間就有“大作”發表,自視是個才女,自認為“才女”大都是苦悶的,無奈,我通宵通宵地讀小說,第二天早上還得早早爬起來出操。有時淩晨才睡,清早自是爬不起來,硬是下床,困得睜不幵眼睛。迷迷糊糊地到樓下去站隊,別人都穿著上綠下藍的空軍軍服,隻有我,“小老陸”一個,便灰溜溜地站到隊尾去了。

帶隊的大高個不知是個什麼官兒,總之聲音洪亮,儀表堂堂。但麵部表情卻一點兒也不和藹可親,老是皺著個眉頭,喊“立正”就喊“立正”唄,幹嘛跟誰有仇似的。

隊伍跑起來之後,那人忽然回過頭來凶巴巴地朝我訓道:“趙凝你出操怎麼不帶軍帽?!”

我當時正迷糊著呢,一摸腦袋果然忘戴帽子了,隻好一聲不響地被人訓了一頓。想著想著,便沿路灑起眼淚來了。

“我還頭一回見著有人出操的時候掉眼淚呢,都快趕上灑水車了!”

他壓低嗓門對我說:“晩上我請你吃飯,算是賠禮道歉。”

我立刻“給鼻子上臉”,一連白了他好幾眼,冷冷地說:“你是誰呀,我怎麼不認識你呀?”

“我叫王林。”他堅定不移地告訴我。

那頓飯吃得別提多別扭了。因為我不肯換便裝,穿便裝跟男的出去就有別的意思了。這樣,我們兩個一人一身大軍裝坐在溫柔如水的燈光下,不知做何表情才好,隻好匆匆結束戰鬥,沿著寬闊的長安街由東向西走。夏日的午夜街頭,是對對情侶相依相偎的世界,我們兩個身著軍服,頭戴大沿帽,保持一定間距雄赳赳地往前走,宛若一對機警的遊動哨兵。

後來才知道王林是“球星”,籃球打得漂亮。對體育一竅不通的我,有時竟去觀戰。那天,戰場上氣氛火爆,還有學員拿了一麵鑼在敲。不知是哪位首長授意,叫了幾名尖聲尖氣的女兵圍在一旁,誰進球,便大喊:“×××,我愛你!”弄得場上鬥誌昂揚得不得了,球星們花樣倍出,投出各種漂亮球來,連連得分。

從此,他到哪兒打比賽都帶上我,雖然一言不發,但是他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觀眾。

有一次盛情難卻,老實巴交的他竟冒名頂替幫助兄弟部隊去打“友誼賽”。臨上場前王林悄悄告訴我:“不要叫我名字了,我現在是王發根,記住幹萬可別露餡了。”

籃球場上個個都是肌肉累累的棒小夥,王林遠距離投籃,連連得分,我忍不住大叫:“王林,加油哇!”

這樣,“名將王林”就當場曝了光。軍人是最恨“弄虛作假”的了,結果大家都挨了批評。從此我見他就“溜邊黃花魚”模樣,招呼都不敢打。王林又生性冷峻孤傲,絕對不會跟女孩子玩半點兒虛的。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

秋天的北京是傳說中的最好季節。那天老百姓一車一車地往香山幵,我們卻乘著大卡車唱著“讓世界充滿愛”往相反的地方開去。我們去打靶。

“一號準備完畢!”“二號準備完畢!”“三號……”

“女士優先”。女兵們被安排在第一批。打靶的哨音響了。

“怎麼打不響呢?”我趴在地上把那支“56式”半自動步槍鼓搗了老半天,還在自言自語。別人的子彈在耳邊“嗖嗖”地飛,我也知道“準星”、“缺口”、“三點成一線”。可手中的槍就是不響!還軍校生呢,廢物點心一個,要上戰場早沒命了……我把自己罵得體無完膚,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打開保險。”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小聲說。我回頭一看,是他,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下來了。我忽然間覺得,自己是那麼依戀他,需要他。隻要背後站著這樣一個偉岸如山的男人,這輩子我便什麼風雨也不怕了。

打靶回來的路上,我跟他上了同一輛卡車。

我們挨得很近,車身的搖晃使我的身體時常碰著他的手臂。他忽然出人意料地告訴我,他要唱一支鄧麗君的歌給我聽。這麼硬梆梆的一條大漢竟要唱那麼軟綿綿的老歌。“鄧麗君的歌早就不時髦了”,我說。“這與時髦無關。”他輕聲唱道:“畫一顆心兒讓心兒圈起你,這一個秘密我不敢告訴你。有一天,偶然間遇見你,問我愛不愛你……”他眼中流露出的那種淡淡的柔情讓我感動。他的手一直扶著我,不讓我摔倒。他一直把我送到宿舍門口。

從他第一次踏進我的小屋,我們就開始戀愛了。小屋非常的小,擠放著三張床,留著細細的過道,跟我同屋的女兵形容道:“進門就上床”。讓人聽得想入非非。在那間濃情的小屋裏,我所能做的最好招待,就是用電爐煮麵條給他吃,裏麵放了好多調料。回憶起那段戀愛的日子,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呼嚕呼嚕吃麵的聲音。

爸媽聽說我戀愛了,就很想見見我這位“戰友男朋友”。當時正好單位發了一袋麵,我就讓他騎車帶過來。家裏燒好了雞燒好了魚,我這位“戰友”卻遲遲不肯露麵。日落西山的時候才聽到一陣拖拉機的聲音,英俊的白馬王子終於扛著麵袋出現了。

我立刻沖上去把帳算:“怎麼這麼晩才來?不打‘麵的’打拖拉機?”

王林放下肩上的那袋麵說:“嗨,別提了!我把自行車放在商場門口進去買禮物,一個拖拉機倒車,把我的自行車給軋成扁片了。幸好這袋麵還沒壓著,我隻好打這輛‘拖的’趕來了。”

作為軍人,我們無數次地談論過生與死。王林夢裏總是夢見打仗,有時講得我心裏慌慌的。從他球場上拚殺那股勁來看,我知道他是個異常驍勇好男兒。他曾經被踩掉過無數個腳指蓋,撞掉過三顆牙,下眼皮離眼睛很近的地方還被縫過三針。他痛恨平庸,喜歡大智大勇大丈夫作風。“如果國家需要我們流血,我一定會的。”說這話的時候,他很有一種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氣概。把身心交給這樣一個男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前幾天在一個軍人舞會上,有個小戰士在唱“血染的風釆”,畫麵上是激烈的戰爭場麵,而軍官們泰然自若地跳著慢舞,我的眼淚順著眼角慢慢流下來。沒有人理解我,隻有王林輕輕拍著我的肩說,趙凝你是個好姑娘。

“不是所有的軍人都創造輝煌,不是所有的士兵都留下悲壯。”但軍人的魅力在於他人格的力量,和王林在一起,我從來沒見他怕過什麼,我心中最偉大的軍人形象,就是他。

有時半夜醒來,見床頭掛著兩個軍帽,他說他要把他夢裏的故事講給我聽,我說我不聽打仗的……

我雙手合十,真心祈盼世界和平,因為好男人打仗會死,好女人會流淚,會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