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曆程開始了。1954年開始,神州大地便出現了多事之秋。袁仙歌他們被組織用一紙便函輕鬆地注銷了為人民服務的資格。他們總以為那隻不過是一種粗疏,是一種誤會,自己並未失去大地的依托。有了這塊大地,他們就可以生存。何況這是一塊家鄉的熱土,這土地曾經用父輩祖輩的汗水浸潤得豐腴而美好,依著大地,等待組織想起他們吧,組織也是人嘛!
然而合作化後的土地卻遠未如他們想象的那麼慷慨而厚樸,你要在這兒棲息嗎?你應當把戶口遷來。那麼,去找組織證明他們的身份吧!1955年,冶金學校去三和招生,她偕老高去碰運氣,結果雙雙獲優錄取,身體也檢查了,可填履曆表時作了難,他們如實相告招生同誌,招生同誌像聽《天方夜譚》,很驚訝,很同情他們,答應他們隻要原單位弄個證明,說清楚,就可以。他們寫信求商南組織給他們個結論,或寫明什麼時候被開除也可以。商南組織方麵概不理睬。僅這點希望也被無情告吹。
1956年,北京一紡織廠招工,仙歌去了。她進廠工作已經三個月,一套工藝全學會了,轉正時廠裏讓填份表,她知道麻煩又來了,再次寫信要商南組織給個證明,回答她的又是失望,她被廠子辭退了。
祖國的天空是明朗的,而她心裏卻壓著一層陰雲,她有翅羽,卻不能在藍天自由飛翔;她有嘹亮的歌喉,卻不能對著山河歌唱;她有勤勞而靈巧的雙手,卻不能為祖國建設增磚添瓦。沒有戶口,沒有組織願為證明的身份,她便是一個“黑人”,誰能證明她是一個有資格享受陽光和雨露的人呢……
1957年的一天,袁仙歌接到母親的信,要她回西峽看看,並彙來了路費。到西峽,母女倆抱頭痛哭,母親怨仙歌當年不上師範,卻跑到商南那鬼地方。去商南有什麼錯啊,媽媽不了解她,她現在也不悔。她懷著一顆赤子之心要到商南去找組織,組織也是人啊,會動惻隱之心的,會的。她做好夢了,夢裏回到那青山環抱,綠水長流的小小縣城。啊!商南,她走向革命隊伍的搖籃和第一個站口,在虎山和龍山相對峙的美麗山城,她唱過,扭過,跳過,清清的縣河旁曾映著她與老高的倩影;滔滔的丹水岸邊曾留下她青春的足跡;城隍廟的白木凳啊,勾起她對幹校多少美好的回憶。
去商南的路,正是當年招幹時來的路,那是充滿鮮花的路,是希望之路,走向崇高之路,現在雖懷有希望,但想起幾年來的磨難和摧殘,不免有點蒼涼。怎麼?我老了嗎?才二十多歲,怎麼喚不起當年那種激情,是歲月流逝把過去的她的天真爛漫衝刷掉了嗎?
縣城到了,多麼熟悉的山城啊,相別三年,它差不多還是舊容顏,還是那樣破舊,那麼古老,還是那塊彈丸之地。下了車,這就是過去常走的熟悉的街路嗎?可看見熟悉的麵孔,熟悉的聲音如同鄉音一樣親切,但卻令她膽怯。你們認識我嗎?人們似乎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仿佛她是一個妖怪。沒有人向她打招呼,當年的熱情哪兒去了,怎不叫她一聲仙歌或小袁?她看見同機關的人,打老遠過來了,又突然躲開,有的在擠眉弄眼,指手畫腳,竊竊私語,麵對她似乎是麵對一個麻風病人。她心碎了!
她找到了機關負責人。負責人煞有介事,完全沒有當初那熱烈的眼神。
“我想回來工作……我會成為一個好幹部,我能……吃苦,我會……”她向領導真心乞求著,但未能改變那副冷冰冰的麵孔。
她去縣上找到當時的主要負責同誌。
“給我一份工作吧,隨便幹什麼……讓我給機關做飯吧!我把孩子留在河北了,我會做得幹淨衛生,合同誌們的胃口,領導就給我個機會,考驗我吧!”她幾乎是向父親一樣年紀的領導哭求。
“……”領導的麵孔更冷。她絕望了。
“那就將戶口給我吧,就算我被開除了,總得有個吃飯的地方,安身的地方吧?”她可憐巴巴地求著,“你知道,我們吃夠了沒戶口的罪。”
“來時你帶戶口了?”領導不無譏諷。
是啊,她是從學校招來的,那時用不著辦戶口,隻填個表就準了。可現在沒戶口,即使是農村也寸步難行啊。
她一步一滴淚地離開了商南。她沒有回三和縣,而轉道去北京。生命之船在求生的激流中顛簸著,顛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