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借宿在老高的一個表姐家裏,打聽到一個高級幹部家庭需要保姆。經人介紹,她到那人家裏做活兒。女主人很同情她。她做活手勤腳勤,兢兢業業,除了做飯看孩子,還拆拆洗洗,縫縫補補,差不多當了半個家。憑她的精幹真誠,很快贏得主人家的賞識,待她也像一家人似的。
一天,女主人和氣地對她說:“你心靈手巧,年紀輕輕的,不如學點手藝,也是你一條長遠的出路。”接著女主人介紹她認識了一位刺繡廠的畢師傅。畢師傅給她看了幾件繡品,她看呆了、看迷了。她想,要真能繡出那巧奪天工的繡品,也不枉活一世,便怯生生地問:“我能行嗎?”
“隻要你願學,就行!”畢師傅告訴她,這些繡品全是供外貿出口,給國家換外彙,可以換回國家急需的鋼材和機器呢。繡品的誘惑,勞動價值的呼喚,使她下了決心,學!
師傅管她吃管她住,燈下把著手兒教手藝,她給師傅打水疊被,做飯,搞衛生。眼裏滿是活。九個月時間,夜以繼日,潛心好學,終於修成了正果。原來讓她驚羨不已的繡品,在她的一雙巧手下出現了,她繡的人物能從畫麵上走下來,鳥兒在畫麵上婉轉鳴啼,草兒能隨風搖曳,魚兒能在水麵打挺。她繡啥,啥便活現出來。生活終於向她打開了走向全世界的門窗,手藝給她帶來了希望和生機,也帶來了歡樂。
九個月以後,她以一個繡花藝人的身份回到了三和縣。老高啊,別再愁眉苦臉了,我會讓你笑,讓你唱,讓你挺起腰杆,讓你像所有的有名分的人一樣堂堂正正做人。原來她走之後,流言蜚語能淹死老高,說老高的媳婦受不了苦跟人走了。現在她堂堂正正地回來了,老高理解她,就是她最大的報償和安慰。她在村巷裏走動,當初的輕盈爛漫又回附到她身上來了。
她在家裏搞拉紗刺繡,繡品源源交到外貿公司。她有了經濟收入。她的工作有了意義。沒有比勞動讓社會認可更使她快慰的了。
好景不長。明朗的天空出現了烏雲,“文化大革命”給全國人民帶來了災難,這場災難的打擊對她更殘酷,更漫長,她像經受煉獄一樣,經受了這場人間災難。
“你為外國資產階級老爺繡製封資修黑貨色,你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你和帝國主義勾勾搭搭,裏通外國!”
“你來曆不明,革命敗類,是從小反革命的老反革命!”
她滿身是口也難分辨,因為她麵對的是一群可憐而又無知的鄉親們。她又被打入了另冊,像囚犯一樣失去了人身和生活的自由。
同樣的厄運也落到老高頭上,來曆不明,反黨,潛伏在家,伺機反撲,以求一逞。家被抄了,僅有的壇壇罐罐,破衣爛裳,書籍文具被劫如洗。老高被押走了,送去勞動改造,一去就是半年。大人受難,孩子也受株連,不準入團,不準當兵,不準推薦上學,二小子在高中學習優異,隻好跟隊上的人去挖海河。在工地上,孩子樣樣表現好,工地想留下來,條件是必須與家庭斷絕關係。為了孩子的前程,她含淚給孩子說:“你就寫個聲明吧!”孩子哭了,後來還是含著眼淚寫了。唐山大地震那天,她得不到孩子的生死消息,心急火燎,可又不敢打聽,不是斷絕了關係嗎?這不是欺騙組織嗎?打聽也得旁敲側擊,轉彎抹角,這是什麼世道啊!
全家七口人,沒有戶口,口糧也便沒保證,每天發二斤糧食,全家人在死亡線上掙紮。七歲的女兒金花餓極了,見田裏有未被覆蓋的棉花籽,撿起來偷吃。不料棉籽是拌了1059農藥的,當天就斷了氣,女兒死了,她心碎腸斷,痛不欲生。她橫下心去追趕女兒,要走向永遠的解脫。但在赴死的路上,她突然想到她還有個重要的事未了結,那就是商南組織還未證明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怎麼能不明不白地死去呢?她應當等那個證明,然後向鄉親們,向生養她的厚土,向親人證明她袁仙歌是怎樣一個人,她死了,解脫了,孩子怎麼做人?還有患難與共的老高怎麼辦?她不能啊!這是大夥兒受難的年月啊!過了苦海,總有個岸,天下刀子也要活著,活著,還要活著……
黑牌她掛,台子她站,批判她挨,三分工她掙,饑餓她咬牙忍,白眼和臭罵她受,也許生活原來就是這樣,時間可以麻醉人。她主動麻醉自己用以增強生存的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