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狠透鐵》也沒有逃脫厄運,曾被人打成“毒草”,罪名是侮辱貧下中農。粉碎“*”後,為了給《狠透鐵》“落實政策”,我們決定再版。這時,柳青同誌已住在長安縣靠近東邊山坡旁的老幹部樓了。陽春三月,天高雲淡,和風陣陣,桃李爭妍。當我向柳青同誌說明要再版《狠透鐵》情況時,他懷著對“*”的憎恨,苦笑著說:“你們不要怕,隻要生活中還存在著正確和錯誤,先進和落後,什麼時候這本書都是打不倒的,你相信嗎?”他用哮喘噴霧器對著口“撲哧撲哧”捏了幾下,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這本書的內容和精神有的人還不甚了解,我想寫個《前言》,你看可以嗎?”我連忙說:“那太好了。”
柳青同誌住在二樓,南麵緊挨街道,是貿易市場。我站在涼台上往下一看:這天正逢著集會,熙熙攘攘,各種小商的叫賣聲、羊聲、豬聲、牛聲,喧鬧成一片,我指著外邊的景象說:“這裏太嘈雜了,會影響你的休息和寫作。”柳青卻不以為然,幽默地說:“多少年來習以為常了,每聽到這種‘大合唱’,倒覺得舒心、歡快。”他就是這樣和群眾結下了不解之緣,是多麼難能可貴啊!
後來,柳青同誌沒有寫《前言》,寫了個《出版說明》:“這篇小說反映了一個農業社落後的原因和如何改變落後狀態的過程。作品有一個明顯的精神,就是作者對所有製改變後我國農村社會主義民主的思想。作者認為群眾的覺悟要在民主管理中提高,幹部的能力要在民主管理中鍛煉,敵人要在民主管理中暴露。任何領導的包辦和群眾性的強製,都不能代替這個過程。”聯係柳青同誌過去曾多次談到農村合作化的步子太快了的看法,可以看出柳青同誌也“有一種明顯的精神”,那就是柳青同誌用馬列主義、辯證唯物主義、曆史唯物主義以及對生活的深刻理解,對過去“左”的錯誤傾向的批判,盡到了一個作家的責任。
1977年夏天,柳青同誌多年的哮喘病又犯得比較厲害,就住到第四軍醫大學西邊二樓單人房間,沒有專人護理,就是他的女兒劉可風常常去看看他、送飯送報紙。這樣受人尊敬的老作家,省上的有關領導竟無一人去到醫院看看他。聽說有一次,省革委會一位負責人到了“四醫大”,到了樓下忽然想起問:“聽說柳青住在這裏?”投足之勞上去看看,哪怕是給一點精神的安慰,也是人之常情,結果問畢就轉身走了,實在令人寒透心。奈何!
有一天,劉可風見了我說:“我爸想見見你。”
“好!我馬上就去。”
我輕輕推開柳青同誌病房的門,隻見他背靠著被子,手裏拿著一小塊木板,吃力地不知寫些什麼。他看我進來,就讓我坐在他床邊的凳子上說:“叫你來也沒有什麼事,就是想說說話。”我看他消瘦難受的樣子,安慰他:“要多休息,保重身體,還寫啥呢。”他用噴霧器對著口噴了幾下,說:“我正在修改《創業史》第二部,力爭在有生之年完成定稿,算實現了我的願望。”
我看到他病成這個樣子,孤孤單單,冷冷清清,還在執著地要完成他畢生的事業,我的心一陣陣顫動、難受,不知說些什麼好。
巍巍秦嶺,莽莽樊川。每當我路過皇甫村,看見神禾塬頭上矗立著的柳青同誌的墓碑,心潮起伏,思緒萬千,不由得想起陳毅同誌的著名詩作《青鬆》:“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啊!柳青同誌不正是一棵高潔的青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