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柳青同誌(1 / 2)

——往事並不如煙

今年是著名老作家柳青同誌逝世27周年的年份。時光雖然流逝,但柳青同誌在文學創作中的傑出貢獻和他高潔的思想品德,卻深深地銘記在我們的心裏。他那熟悉的音容,孱弱的身體,蹣跚的步履,明亮的目光,宛如就在眼前。

我由於工作關係,從1959年起,和柳青同誌來往的機會較多。在每次的組稿交談中,柳青都像良師一樣,以他淵博的知識和豐富的創作經驗,給我談論很多關於創作和深入生活的問題,精辟獨到,耐人尋味。他不僅是我們出版社的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作家,而且也是我做人、工作和學習上難得的榜樣。這裏,僅就我在編輯出版柳青同誌的中篇小說《狠透鐵》的交往過程中,他給我留下的一些難忘的印象,作為對柳青同誌誠摯的懷念。

《狠透鐵》是柳青同誌1958年寫的,最早發表在同年4月《延河》文學月刊上,題目為《咬透鐵鍁》。後來他聽到有人對這個題目有不同的意見,覺得這個題目在關中群眾習慣的理解上是個貶義,而且形象也不美,以此比喻老監察的性格特征不夠貼切,才改成《狠透鐵》。

1959年,為了慶祝建國10周年,柳青同誌對該作品作了重要的修改,要交給我們出版,大家都很高興。為了和柳青同誌商量怎樣把書出好,使讀者滿意,我第一次到長安縣皇甫村登門造訪柳青同誌。我騎著自行車剛到村口,恰好碰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從柿樹小院走出來,我急忙上前問道:“老大娘,柳青住在啥地方?”老太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臉上立即現出了笑容說:“你問的是我們的柳書記呀,村裏不管大人小娃沒有不知道他的。你再往前走,他就住在西邊高台台上的大廟裏,也真難為他了。”從老太太說話的語氣和神情中,我深深感到柳青同誌真正和群眾打成了一片——他創作的源泉。

我懷著喜悅的心情,拾階而上到了柳青同誌的住所。這裏背負沉重的高塬,麵對蒼莽的終南山,潺潺的鎬河水從村前向東流去,別有一番景致。柳青的夫人馬葳同誌領著我去見柳青。我一進門,看見柳青同誌正在伏案寫作,桌子上放著一杯清茶和一本厚厚的肖洛霍夫的巨著《靜靜的頓河》。他見我來了,忙讓我坐下,倒茶,問:“你是咋樣來的?”我說:“騎自行車來的。”他似乎沉思了一下說:“遠了聯係起來就是不大方便,你們可以給我寫個信就行嘛。”接著又說:“編輯工作也是很辛苦的,一本書能夠出版與編輯的勞動是分不開的,作者、讀者都應該記著他們。”我被他的理解深深感動,說:“想當麵聽聽你對出書的意見和具體要求,也看看你住的地方和皇甫村的風貌。”

柳青同誌對書籍的裝幀設計十分重視,也很講究。他從書架上取下來好幾種版本的書擺在桌子上,對一本本書的裝幀設計作比較,哪個好,哪個不好。看完後,他要求《狠透鐵》的封麵畫個老監察“狠透鐵”的人物肖像,其他什麼場景、“道具”都不要,以圖簡練明快,主題突出。對文字版麵,每頁排多少行,每行排多少字,天地各留多寬,都一一提出了具體要求,這種認真的態度是很少見到的。他對書中的插圖,反複強調要突出人物形象,刻畫出人物的性格和精神情緒,看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即使是環境的描繪,也要和人物對象化,融為一體才好。接著,他把我領到北塬崖底下一個小窯裏,地上擺著許多書的插圖。他一一指著地上的插圖,笑著說:“這是畫家阿老為《創業史》畫的插圖,他很辛苦,畫得也很認真,就是畫得不像關中的農民。”說畢,他又笑了。

中午,我們吃飯的時候,馬葳同誌端來了熱騰騰的飯菜。柳青同誌一邊吃著,一邊侃侃而談。他說《狠透鐵》原來的設想是個長篇的框架,準備寫十五六萬字,後來考慮便於農村基層幹部和群眾的閱讀,才壓縮成了中篇。他說文學作品對生活要高度地概括、提煉,更能顯示出作品的深度和藝術的生命力。他把對生活的濃縮用了十分具體而生動的比喻,即比作“味精”。他指著桌子上的萊,詼諧地說:“味精給菜裏放一點,看起來很微少,但滿盤子的菜都有味道了。”畫龍點睛,一語道破,耐人尋味。

1962年,《狠透鐵》要重新排版印刷,我又到皇甫村柳青同誌那裏去。說也湊巧,我騎著自行車剛下塬坡,到了村頭,就看見柳青同誌仍然一身農民穿戴,提著一個小竹籃,從外邊回來,於是就一同到了他的住地。一進家門,柳青同誌就談起群眾的生活情況,深情地說:“這兩年群眾吃了大苦,不少人臉都浮腫了,我們真對不起他們啊!”我看著他那憂民病痛的神情說:“瓜菜代的日子快要熬過去了。”他微微地點了點頭。當說到《狠透鐵》要再版重排時,柳青同誌那作家特有的敏銳的眼睛裏閃出明亮的光,直視著我問:“讀者對這本書都有些什麼意見?”我隻好如實地說:“主要還是那麼兩條:一是把老監察‘狠透鐵’寫得太無能了,遇事總是顛三倒四,處處鬧笑話,歪曲了貧下中農形象;二是把老監察‘狠透鐵’和群眾的關係寫得不夠,他太孤立了……”柳青同誌認真地聽著,沉思了一會兒,說:“老漢原先領導的隻有11戶的小社,忽然湧進了幾十戶,加之富農王以信處處使壞,在這樣特定的環境下,老漢這個人物是真實可信的,如果把他任意拔高,藝術形象可能好些,可這樣就不符合生活的真實了,是虛假的。實際生活是很複雜的。有時一個人為了維護真理而受到各種打擊、責難,或受到大多數人的反對而使他暫時孤立,老漢就是這樣的。*同誌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中說這是一種光榮的孤立,事物總是在變化中發展的,要相信辯證法是偉大的。”他把最後一句話說得特別重。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就直快地說:“你可以寫文章,作者有權利對批評發表不同的意見嘛。”他搖搖頭,哈哈一笑說:“我還是信守我不寫文章、不上電視、不予解釋的‘三不主義’好了。”最後,他又再三叮囑我在扉頁上千萬不要漏掉“一九五七年紀事”幾個字。這個“立此存照”,不僅是為了尊重曆史真實,而且也包含了他對當時農村合作化運動的己見,是很不尋常的。